比利时人走上前来，他假惺惺地问：
“你觉得不舒服吗？”
汤姆没有作声，比利时人瞧了瞧地上那摊尿。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汤姆横暴地说，“我不害怕。我向你们起誓，我不害怕。”
比利时人没有说话，汤姆站起来，走到墙角去小便，然后，他扣着裤扣往回走，重新坐下，没再说一句话，比利时人在做记录。
我们三个都看着他，因为只有他是个活人，他做出活人的举动，拥有活人的优虑，在这个地窖里面，只有他象活人那样冷得发抖，他的躯体营养良好，完全听从自己指挥，而我们三个人则不同，再也感觉不到自己的躯体了。我想摸摸我的裤档，但我不敢，我看着比利人正蜷着腿，他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肌肉，而且还可以想明天的事情，我们这三个已经失去了人的魂灵，象吸血鬼似的看着他，并且不断地吮吸着他的生命。
他勉强走到了小儒昂的身边，他这样做，是由于职业目的而想摸一下儒昂颈背的脉呢，还是为慈善心所驱使呢？如果是出于慈善心，那么就是在这漫长黑夜中惟一的一次。他抚摸着小儒昂的脑袋和脖子，小家伙两眼看着他，但却没有任何表情，突然，他抓住了医生的手，两眼放出异样的眼神，他用两只手紧紧握住比利时人的那只手，不过这个情景并不招人喜欢，因为像是两个灰色的钳子夹住一只红润肥胖的手一般，我已经猜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汤姆一定也看出来了，但那个比利时人却丝毫没有察觉，仍像慈父一般地冲他微笑。过了一会儿，小家伙使劲抓住那只手，想用牙咬它，比利时人赶忙躲开，踉踉跄跄地退到墙边。他厌恶地看了我们一眼，看到现在，他才醒悟到我们和他不是一样的人。我开始大笑起来，一名狱卒被惊醒了，另一名虽然还在睡，但也睁大了两只白眼珠子。
我觉得既劳累又高度亢奋，我不愿再想天明就要发生的事情，不愿再思考死亡了。这一点意义也没有。我脑中要么是一片空白，要么是些零星的单词，每当我希望想些其他事情时，我就能看到枪管正瞄准着我。我体验到自己被处决的滋味已经二十多次了，有一次我甚至认为真的死了，可能是因为我睡着了一分钟。他们把我拖到墙根，我用力挣扎着，并且请求他们饶恕，我一下子惊醒了，看了看那个比利时人，我害怕我在梦中叫喊出了声，但是他自顾自地持自己的胡子，什么也没有察觉。一连四十八个小时，我连眼都没有合过，实在是太疲累了，我想只要我愿意，我是可以睡一小会儿的，但是，我不想白白地浪费掉这两小时的生命，那样，他们就会在黎明时分把我叫醒，我则迷迷糊糊地跟着他们走，然后，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会被送上西天。我不愿意这样，不愿意像畜生似的那样死去，我要死得明白。另外，我也害怕做恶梦，我站起身来，来回地踱四方步，为了换换脑子，我就开始回忆以前的事情，许多往事都杂乱无序地想起来了，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一张张面孔，一件件事情，都回忆起来了，我仿佛又见到了一个年轻斗士的脸庞，他在瞻礼日时被牛角撞伤了，我看到了我的一个叔叔的面孔，我还看到了拉蒙·格里斯的面孔，我还想起了那一桩桩的往事。1926年我是怎样失业了三个月的，我又是怎样差一点饿死的，在格拉纳达，我曾在一条长凳上过了整整一夜，那时我是三天没吃到任何东西了。我发狂了，我不愿饿死。现在想起这些真有点好笑。追求幸福、女人和自由是何其艰难啊！为了什么呢？我曾想解放西班牙，我崇拜毕·伊·马加尔，我参加过无政府主义运动，我还在一些公众集会上做过演讲，我极其认真地对待这一切，仿佛我是永远不会死似的。
此时此刻，我觉得我整个的一生都展现在我的面前了，我想：“这全都是该死的谎言。”既然我的生命就要结束了，那它也就毫无价值了。
我搞不清楚，为何我会和那些姑娘一起去闲逛，去胡闹呢？如果早知道我会这样死去，我就不会去招引她们了。我的生命就在我的眼前，它就像一个袋子似的，已经终止、封闭了，尽管袋子里面装的东西是未完成的，有一段时间，我试图对它作出评价，我想说：这是美好的一生。但是，我不能对它作这样的评价，因为这仅仅是些模糊的线条，我的时间都用来做永生的事情了，我什么也没有弄明白，我没有什么可让我遗憾的，有些东西我本来会留恋的，比如，曼萨尼亚酒，或者是在夏天时，在加得萨附近的一个小海湾里洗海水浴，但是因为死亡，它们便失去了昔日的魅力。
比利时人忽然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朋友们”，他对我们说，“如果当局允许，我愿意为你们的亲人捎信或转送纪念品。”
汤姆嗡声嗡气地说：
“我没有任何亲人。”
我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汤姆好奇地打量着我问：“你不给贡莎捎句话吗？”
“不。”
我讨厌他们这种虚情假意的提议。不过我也有些责任，我不应该在前一天晚上和他谈起贡莎。我和贡莎相处了已快一年了，前天的时候，如若能和她相会五分钟，我即使被斧子砍断胳膊也在所不惜的。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说起了她，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的，但是现在，我却一点也不想再见到她，觉得没有什么话要对她说了。我十分厌恶我自己的身体，它不仅变得十分灰暗，而且还在不断地出汗。因此，我都不想与她拥抱一会儿，再说，我也没有把握不讨厌她的身体。当贡莎听到我死去的消息时，她肯定会伤心流泪的，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她也会失去任何生活的乐趣，但即将死去的人毕竟是我，我又想起了她那美丽而温存的眼睛，每当她看着我时，总会有一种力量从她那儿传到我身上，但我对我自己说，这一切都已结束了，如果现在她看着我的话，她的目光将会停留在她的双眼里，而不会传到我这里来，我是孤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