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白吗？”他问，“我一点也不明白。”
我一边看着那个比利时人，一边小声地说话。
“怎么了，什么事？”
“这儿将要发生的一切，我全不明白。”
汤姆身上发出了一种怪怪的气味，原本对气味比较敏感的我此时更敏感了，我冷笑着说：“过一会儿你就会明白了。”
“这可未必”，他顽固地说，“我很想鼓起勇气，但至少我应该知道……你知道，他们会将我们带到大院里去。然后，那些家伙会在我们面前排成一行，他们有多少人？”
“不知道，可能五个或八个，不会再多了。”
“好吧，就算是八个人吧，当有人下令‘瞄准’时，我就会看到八支步枪同时向我们瞄准。我想我特别想钻到墙里去，我使出平生的力气用背去顶墙，但它却纹丝不动，真象是在恶梦中，这一切我都能想象得出，啊！如果你能知道我所想象的一切就好了。”
“行了！”我对他说，“你说的我全能想象得出。”
“这很可能会痛得要命的。你知道吗，他们专门瞄准眼睛和嘴，使你痛得变形。”他又恶狠狠地补充说，“我已经感觉伤口在痛了，大约有一个小时了，我一直感到胸口和脖子在痛。虽然不是真痛，但却更可怕。因为这是明天早上就要感觉到的疼痛，以后会怎样呢？”
我非常明白他的意思，但却不愿意表露出来，说到疼痛，我也感到全身刀痕累累似的，我也难以忍受这种疼痛，但和他一样，我也很不在乎。
“以后，”我僵硬地说，“你就死了。”
他两眼紧盯着比利时人，嘴里却在不停地自言自语，医生好像没有在听，我知道他来这儿是为了什么，他根本不关心我们大脑想的东西，他感兴趣的是我们身体的反应，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观察我们的身体，观察我们这些即将步人死亡的活人的身体。
“这真像是一场恶梦”，汤姆说，“当我想一件事情时，总觉得快要想出来了，很快就能搞明白了，但是它却突然溜走了，于是我就再也想不起来了，这件事情也就放下了，我想，以后可能是一片虚无，但是我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有时我就要想出来了……但是又忘了，别无他法，我只得再重新开始思索：痛苦、子弹和枪声，我向你发誓，我绝对是个唯物主义者，我也没有发疯，但就是有些地方不对劲，我很容易地看见了自己的尸体，而且是自己亲眼看见的，我不得不假想……假想自己将来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世界也将会为别人而继续存在下去。我们生来并不是想这些的，巴勃罗，但你可以相信我，我曾经因为等待什么而整夜未睡过，不过，现在这种事情非比寻常。它将从背后把我们送人天堂，巴勃罗，但我们自己却没有准备。”
“住嘴”，我对他说，“要不我叫个神甫来，让他听你忏悔？”
他没有回答，我早就发现他想做预言家，而且管我叫巴勃罗，语调又是那样的平直，我讨厌这样，但好像所有的爱尔兰人都是这样的。我觉得他身上好像散发出尿味，说老实话，我对汤姆一点好感都没有，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既然是同去西方的“同志”，我应该对他产生些好感才对。如果是别人，比如拉蒙·格里斯等，情况就会不一样了，但和汤姆与儒昂在一起时，我觉得十分孤独，尽管我比较喜欢孤独，但我还是觉得如果与拉蒙在一起，我可能会变得心肠软一些，不会象现在这样，心特别地冷酷，我是故意心肠硬一点的。
他在嘟嘟浓峨中自寻乐趣，他一定要不断地说话，否则他就会胡思乱想，他身上的尿味刺鼻，和那些老年前列腺炎患者一样。当然我很赞同他的意见，他说的这些话，我也能够说出来。死亡是毫不符合逻辑的，而且，自从我知道自己即将死亡时，我便看一切东西都不顺眼了，包括那堆煤、长凳和佩德罗的那张丑脸，但是我和汤姆不同，我不喜欢想他想的那类事情，我非常明白，在今天夜里，再过五分钟，我们就会同时继续想起来，同时流汗和打颐。当我从侧面看他时，发现他的脸上呈现出死亡的气色，这使我仿佛第一次觉得他的样子很奇怪，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之前的十四个小时，我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我听他说话，并且也和他讲话，而且我也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此时，我们俩却象是一对双胞胎，而这仅仅是因为我们需一起就义。汤姆抓住了我的手，不过他并没有看我：“巴勃罗，我在想……你想我们真会死去吗？”
我把手抽出来，对他说：
“胆小鬼，看看你的脚底下吧！”
他的脚底下是一滩尿，而且还不断地从裤子里往外滴。
“这是什么？”他大惊失色地问。
“你尿裤子了。”我说。
“不对，”他愤怒地说，“我没撒尿，我一点也没有这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