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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萧北风寒(5)

2012-08-11 来源:故事会 作者:佚名 查看评论

复仇

鸟兽藏迹,大雪封山。义县大凌河两岸的土地正如贫苦百姓的手脸一样,早已被肆虐的寒风吹潸了。皲裂出一道一道的冻口子。田间的枯草悚悚地战栗着,“大烟泡”一阵紧似一阵的怒号中不断倒伏下去,又不断在“大烟泡”过后成片地支愣起来,狂风压得倒它们的身却掠不断它们的根,预示着它们来年的复生与兴荣。

天空灰蒙蒙的,太阳被战争的乌云遮敝了。远处义县的城墙垛口上,不时随风翻飞出日本太阳旗的骄横与狂妄。

义县火车站东的大凌河铁路桥是日军西侵锦州之后的重点防范之地。一身黄皮子,脑后苫着屁股帘,脚蹬牛蹄子靴的日本兵牵着狼狗,平端着刺刀上挑着太阳旗的三八大盖枪昼夜巡逻在铁路桥上。桥后不远车站房顶的制高点上,一挺机枪虎视眈眈地支着,仿佛探出一只毒蜂的眼,凶狠地环伺着车站四周茫茫的旷野。

日本人做梦也没想到,此时此刻,就在离此不远处,一双双凛凛杀气的眼睛正在仇恨地蔑视着他们。

凌河堡,义县南不足五华里处的一个百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李海峰的老家故宅就在堡子北头一座三间草房的小院套里。

“他奶奶的狗娘养的小日本,神气个六,老子明天就去掏你的王八窝!”正房顶上,一个身下压着大枪趴着的小伙子瞪着大凌河车站的方向,腮帮子上的棱子肉一滚一滚地,突然从牙齿缝里切出了几句话。

“金龙,胡嘞嘞什么,注意嘹望!”正房下门口手握匣枪的杨栓低声喝止。

“栓子,外面喧哗什么?”屋内一声喝问。

“没事,没事。”杨栓忙答。

“注意警戒!”

“是!”

杨栓捏着上了膛的匣枪,心里很不平静,三天前,几个当家的带着队伍冒着大雪神不知鬼不觉翻过了望海山,来到这里与义县义勇军马子丹部秘密会合,准备趁鬼子换防,义县日军东调锦州,而锦州的接防部队还未赶到,义县城内守备空虚的机会,狠狠地揍鬼子一炮儿。眼下一千重要首领正在屋内召开秘密军事会议,商讨军机。杨栓怎能不无时无刻瞪起眼睛,支起耳朵,大张开手枪的保险呢!

屋内,南北大炕烟气腾腾,七八支长短各异的旱烟袋和两三颗自卷的“炮筒子”不断制造和加大着屋内空气之厚重与辛辣的力度。南炕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小炕桌,桌子上摊着地图,立着马灯,压着手枪。

盘腿桌后的兰天林终于将目光从地图上缓缓地抬了起来。他手按枪柄,目光刺破烟雾,刀锋似地在屋内划了个飞快的圈,向炕上炕下或立或坐或蹲的每一个人的脸上稳稳地定了一眼。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诸位,”兰天林开口了,“我看就照大家伙议的,就这么定了吧。‘九一八’眼瞅着过去半年了,咱们这帮人也该干点活儿了,这回咱就拿眼巴前儿的鬼子开开张。”

“现在的问题是,必须有个人先到车站上走一遭,侦察一下,摸摸鬼子的底。回来咱们好好定一下倒底怎么给鬼子下这碟菜。怎么样,谁敢去?”

屋内众人顿时七嘴八舌抢过话头:“我去——”“我去——”“哥们试巴试巴——”

兰天林双手向下按了按,“诸位,干这个活可不比操起家伙就搂火。光武艺精不怕死还远远不够,关键要心眼活泛脑瓜好使,得机灵,会来事,眼神要刁,心里要记事。好好地去还得好好地回来,关系重大啊。”

“兰爷,还是我去吧。”

“你?”兰天林一回头,“怎么,老疙瘩,你要去?”兰天林的眉头皱了起来。请缨的是马子丹的特务营营长全则州。他原是义县震山镖局的镖头,人挺精神的,要论混到镇上去侦察,他倒是蛮符合自己说的那些条件。可是—一兰天林听马子丹说,全则州未投奔他之前,曾带着十几个人配合着辽西抗日义勇军第五路苏振生的队伍在离此不远的九道岭车站十三号桥上阻截了由日伪营运的“106”次旅客快车。当时全则州带手下弟兄腰藏短枪,化装成旅客从清河门站混上了车内。全则州眼锋一挑,弟兄们会意,各选一节车厢纷纷跟押车的日伪军警套开了近乎。全则州瞟上了头节车厢的鬼子曹长池田,摸出“大鸡”牌香烟凑上去,满脸堆笑点头哈腰:“皇军大大地辛苦,大八勾(香烟)地咪西……”惹得车上的中国旅客无不侧目嗤鼻。

车到十三号桥上,铁道两侧的丛林里猛然间百十匹战马箭射而出。马上义勇军战士吹风唿哨枪声骤起。五路义勇军副司令苏振生一马当先,在狂奔的战马上稳稳地托起步枪,食指轻轻一带,子弹呼啸着钻进了火车头的嘹望窗口,从正在担当嘹望的已目瞪口呆的中国副司机的脸前飞鸣而过,活活将坐在紧里边的鬼子正司机的脑袋给开了盖。此时车内的枪声早已爆了豆。全则州在第一时间拽出驳壳枪用尽全力一抠到底,将坐在对面仍在一边品着香烟一边对自己宣讲“大东亚共荣”如何“腰细”的池田的前胸炸成了马蜂窝……

车内车外的战斗只进行了区区十分钟,击毙日军四十余人,俘虏全部伪警,缴枪六十余枝。苏振生和全则州对被俘伪警进行了简短的警告和训戒之后,将他们全放了。

“老疙瘩,”兰天林用自己的烟袋挖了满满一袋烟,递给全则州,“据我所知,上次你们打鬼子标车时俘虏的黑狗子(伪警察)里边就有义县警察署的。当时你放了他们,这次你要去侦察,万一——”

“请兰爷放心吧。我估摸着哪能那么巧,我一去就会让上次抓的冤家给撞上。话又说回来了,就算真的碰上了,我也会相机行事的。保证不会误了军机。”全则州边说边抬手一挡兰天林递过烟来的手,“兰爷,古代有个关云长温酒斩华雄,这袋烟你先替兄弟留着,等兄弟摸清了鬼子再赏给我吧。”

“‘平东’老弟,就让老疙瘩去吧,他是好样的,是咱义勇军的哥们。”已年近七旬的马子丹坐在兰天林的对面一直没吭气,这会捋着过腹的银髯慢条斯理地插了一嘴。

第二天是个集日。天刚麻麻亮,全则州换好一身庄户人的短衣打扮,摘下从不离身的驳壳枪交给马子丹保管。背上一只补丁落补丁的粗布褡裢,前后塞满了锛子、斧子、凿子、刨子、线锯墨斗等家什,装扮成了一个卖手工吃串户饭的木匠师傅。一则全则州从前做过几天木匠活,算个半拉子木匠;二来枪没在身上,随身带些带尖的带齿的带刃的家伙,万不得已的时候也能拼他一家伙。他向送到村口的众首领拱一下手,头也不回地向义县独行而去。

约摸走了半个时辰光景,已经远远地看见铁路桥了。全则州记得,鬼子没来以前,这座横跨镇南镇北的桥中国百姓是随便过的。可是现在……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这当儿,一个面带菜色衣不蔽体的中年汉子挑着一对萝筐从他身旁打了个站,扭过脸,虚虚地喘着气问他:“老乡,集上是在桥那边吧?”全则州忙说是。汉子挑起萝筐向前赶去。全则州从问话的口音里听出那汉子是从沈阳那边逃过来的人。他一眼看清了悠晃的萝筐里坐的是什么,是两个孩子!前边一个小小子,有五六岁,后边一个小丫头,有七八岁。两个孩子瘦得都没样,脑袋上都插着一根草棍儿,扒着筐沿瞪着两双大大的眼睛向外馋馋地看着。“啊,到集上卖孩子的!”全则州的心像被刨刃子狠狠豁了一记,血拉拉地疼。伸在褡裢里攥着斧把的手在发抖,牙根错出一丝丝隐到心底的生疼,“小日本,你们把我们中国人遭害成什么样子了?”

桥东侧,左右两端各守着一个鬼子,盘问行人。中间有一个,在桥头来来回回地走,看样子是个领头的。每个鬼子腿旁都蹲着一条牛犊子大小的狼狗,耷拉着颤颤的舌头,耳朵支愣着,脖子毛乍煞着,红眼珠子直勾勾地,不时狺狺地低吼。左边那个鬼子看见中年汉子挑着萝筐上桥了,刺刀一端,“站住!”

全则州发现,那鬼子的屁股后边还一瘸一拐地跟着一个人。那个人的腰不知什么玩艺做的,鬼子跟他说话时他就像背了二百斤麻袋似的,连鬼子的狗叫他的两个膝盖都跟着发抖。一有中国人上桥那家伙的腰立马就直了,噌的一下,弹簧似的。这家伙,穿着件长衫,大冬天却扣着顶礼帽,手里提着一条马鞭子。那打扮翻译不翻译,伪军不伪军,你说是维持会吧,长衫外边偏又勒条武装带,上边插一把王八盒子。明明是中国人,却不会说中国话,中国百姓一上桥,他老远上去就一鞭子,眼睛一瞪:“喂——你地西门(什么)地干活,良灭(良民)证地有?”——偏偏学日本鬼子说中国话,硬着舌头打嘟噜。从里到外不伦不类明明是个混子,从皮到骨彻头彻尾整个一汉奸。

“什么东西,”全则州心里暗骂,“当汉奸都他妈一次品汉奸。”

全则州认出他来了,高二绝户!这个败类!好在他不认识自己,不然非坏了大事不可……全则州边想边靠近了桥头。

桥上,那个挑萝筐卖儿卖女的中年汉子刚刚被鬼子盘查过了。也不知是这汉子怕那两条时时吃人的狼狗,还是怕进镇晚了赶不上集市,鬼子一挥手他挑起萝筐就撩。脚步急慌慌地,趔趔趄趄地跑起来。

“站下!”高二绝户追上去,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鞭子,“八嘎!你地良心大大地坏了,你地心里鬼地有!你地胡匪探子的是!”

旁边的鬼子一听什么胡匪探子的是,武士道精神顿时来了,不由分说来了个跨步突刺,“嗨——”噗!一刺刀捅进了中年汉子的后心。刺刀尖刹时从汉子的前胸透出来,鲜血顺着刺刀的血槽送了出来,飞溅在前边已被吓傻了的小男孩脸上。“爹——”后边的小女孩尖叫一声挣起半截身子,随即被身子一栽的中年汉子连筐从三米多高的桥上带了下去。两条狼狗随即追着血腥味追了下去,桥下顿时传来了孩子痛彻肝肺的嘶叫——

全则州脸上不敢带出丝毫表情的变化,嘴唇紧闭,里边舌根都要咬断了。冰凉的斧把被他攥出了滚烫的汗水。

啊——身边又传来一声妇女的惨叫。全则州一回头,那个打头的鬼子正在检查一个年轻媳妇。这个鬼子个头不高,一脸横肉,人中上一块硬橛橛的小疙瘩胡儿,像一头大个的绿豆蝇一样邪邪地乱抖着。年轻媳妇臂弯里挎着一只篮子,鬼子不去检查,却啪啪两刺刀挑断了年轻媳妇的里外腰带。肥大的棉裤和里边的布裤褪到了腿弯上,年轻媳妇已经露体了。两条大狼狗扑过去在她的两腿间吸起鼻子乱嗅,吓得她脸色煞白光哆嗦说不出话,一动也不敢动。

高二绝户瘸着腿直蹦高,又拍巴掌又挑大拇哥,“高手、高手、高高手!中村太君,您这两手绝了,挑了她的腰带却不伤她的皮肉,真是想挑苍蝇挑苍蝇,想挑蚊子挑蚊子。我五岁练枪,六岁练刀,练到今天也不抵您一丁点哟。就您这刺刀,挑遍东三省的东亚病夫,不在话下哟。”

全则州顾不上多想了,下意识地几大步跑上前去,抬手就给了年轻媳妇两个嘴巴,“你个败家娘们叫你在家呆着你非要跟来,要你快点走你在后边磨磨蹭蹭地,一点事理也不懂,在这疙瘩惹太君生气。”

“嗯?”小疙瘩胡蛤蟆眼一瞪,上下打量全则州。

高二绝户上来就一鞭子:“你地,西门地干活?”

全则州顾不上去捂脸上暴起的红痕,满脸陪笑:“爷,她是我家里的。”回头斥年轻媳妇,“还不把裤子给我提起来,吃着老子喝着老子还给老子丢人现眼——”

“胡说—一”高二绝户蹭地拔出枪顶在全则州脑门上咆哮道,“她地胡匪探子的是,她的裤裆里手枪地插,太君搜查搜查地有,你地不说实话良心大大地坏了,死啦死啦地有!”

全则州面不更色:“爷,她真是我家里的。”

“太君,高二爷,这咋地啦?”桥墩对面一个人踱过来插了一句。

全则州一抬头,心里激灵一下,心脏的跳动几乎停了。

来人一身黑制服,正是义县警署的伪警察署长张井元。上次打鬼子客车时,全则州亲手抓过他。教育了他几句: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以后碰见了枪口要抬高一寸,下次再给鬼子帮狗吃食绝不轻饶……就把他给放了。

他娘的,冤家路窄,怎么这节骨眼上单单撞上了他?

张井元也看清全则州了,一眼就盯住了他,眉峰骤然跳了几跳。又扭头看了看年轻媳妇,眉头缓缓舒张开了,开口道:“我操,这不是虎皮砬子的刘木匠嘛,好久不见,怎么,带媳妇走娘家去?”

“是啊,是啊,”全则州眼珠一转,忙点头不迭,“我家这娘们一点世面也没见过,太君开导开导她,应该,应该。”

“行啦,走吧走吧,别误了路程。”张井元随意挥了挥手。

“嗯,不够本,大大地不够本……”鬼子中村眼睁睁地看着年轻媳妇急急忙忙地跟着全则州进了城,摇头晃脑撅着胡子大不满意地嘟嚷着。

天都快黑了,逮老疙瘩怎么还没回来?兰天林心急如焚,已经第四次派杨栓到村头去望望迎迎。

“报告——”兰天林心头一喜,鞋也没穿就跳下炕,“老疙瘩——”

“兰爷,兄弟回来了。”

“你可回来了!”

全则州顾不上说旁的了,只说情况全搞清楚了,请兰爷和马司令马上开会飓。人到齐了,全则州跳上炕拉过地图指指点点地说开了……

全则州和年轻媳妇进了城,边走边唠,才知道她是城里“一德堂”粉坊朱掌柜的儿媳妇。全则州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当全则州看到她家的整整一趟十一间粉房时,眼前突然一亮,心有所动。但并没动声色,谢绝了拉住他不放的年轻媳妇的再三相请,独自上集去了。当天下午,全则州摸清了城里鬼子的全部情况。城里只有鬼子的一个守备队,官兵共三十八人。队长就是那个小疙瘩胡中村大尉。兵力分布情况是:驻守火车站二十八名,驻守铁路桥共十名(桥东侧四名,外加杂牌汉奸高二绝户和一名伪警察,西侧六名。

全则州临离城前又来到了一德堂粉坊。这回他走了进去。年轻媳妇一见救命恩人去而复返,大喜过望,忙请出公爹与恩人相见。全则州与老掌柜略做寒暄才知道打鬼子来了之后这家粉坊已基本关张了。朱掌柜的儿子原本在外跑生意,“九一八”当天,他儿子正在沈阳,事变一起,儿子音讯杳无,至今生死未卜。今天媳妇又摊上这事,老人气得胡子直撅又禁不住老泪进流。全则州安慰了老人几句,又借机再一次仔细观察了这这十一间粉坊的总体走向和内外构造。

全则州说:“兰爷,我看好了,这十一间粉坊背对车站,离车站只有三十多步远。从这里打出去,鬼子在车站的三个火力点都照顾得到。是进攻的最合适的地方。”

天黑了,屋里掌起了灯……天又亮了,屋里的灯不知被谁悄悄地吹灭了。

立在门中放哨的杨栓,腿冻麻了,手冻木了。他不时用牙叼住冰凉的匣枪,腾出手轮流伸进左右腋下暖和暖和,再握住枪,眼睛始终大瞪着……

“诸位,”兰天林和马子丹互相谦让了一下,开口道,“就这么着吧,鬼子来了半年了,咱们也没好好招待招待过人家。这遭咱们说什么也得跟鬼子好好地联欢一下。”

兰天林决定,今晚统一行动。兵分两路夜袭义县车站。侧翼,由苑九占李海峰指挥,杨栓等为尖兵,负责歼灭车站东面守护大凌河铁桥之敌。剪断电话线,炸毁铁路桥,然后就势从侧后攻击火车站。兰天林带一路,全则州为先锋,从正面主攻火车站。再命项青山带一部分人马,即刻出发,介时攻击位于义县火车站以东五十华里的泥河子火车站,以牵制邻站日军增援。马子丹坐阵凌河堡,指挥全局战斗。并当即宣布了四条纪律:一、准时到达指定的战斗地点。二、行动绝对保密。三、全歼火车站之敌,不准保存实力。四、不准无故扰民。

夜。几条身影无言久伫在凌河堡村头清冷的月光之下。他们身后,义勇军战士们渺视着车站方向传来的灯光,默默地蹲伏着,等待着。

“月亮真圆——”马子丹抬头望着天上黄澄澄的月亮,轻声道。

“就是,小鬼子什么他妈东西,也敢在他那孝布上粘块狗皮膏药愣充大日头。真他妈王八给狗供牌位——忘了谁是他的祖宗!”细长个子的苑九占接了句口。

兰天林笑了,回头看着苑九占,想说点什么,却叹了口气,回头背过手去痴痴地仰视那轮又满又澄的月亮。

“爷,时辰到了。”杨栓匆匆跑来报告。

兰天林手一伸,几只手纷纷搭上,紧紧握在一起。

“出发!”兰天林一声令下。

蹲伏的人群立即齐刷刷地响起波浪似的起立声。

义县城里。

朱掌柜忽听院里轻微地一响。老头又惊又气,以为伪警察和黄狗子(伪军)又闹他儿媳妇来了。忙摸了一把裁粉的板刀,哆里哆嗦地跑出来拼命。

“掌柜的,别动手,是我。”

朱掌柜惊魂未定地一愣,发现跳墙进来的那人早已打开大门,一下子放进了百十来号人马。

“怎么,恩人,是你?”

“是我。”

“你是绑票的胡子?”

“对。我是专打鬼子的胡子,今儿就是专来撕鬼子一票。”

侧翼,苑九占李海峰带人悄悄摸到了铁路桥下百余米开外的树林里。苑九占身形一伏,手一摆,百十来号人就地卧倒,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远处的锦州方向,一个亮点在无垠的黑暗中闪闪烁烁地出现了。亮点蛇一样地游移越来越近了。变成了列车前端雪亮的大灯。灯光蹿出半里地,剑也似地劈开夜幕,风驰电掣而来,转眼到了桥头。

鬼子的军列。

灯光把桥头照得白昼一般一清二楚。果然正如全则州所说,六个人,全都脸朝里端枪立正,面向开来的火车敬礼。北边的三个被飞驰的火车挡住了视线,南边的三个背对着这边。

机不可失!苑九占大手一摆:上!

火车的隆隆声远去了。北边的俩鬼子松了口气,刚想向南边的同伴打个招呼,却见对面那俩身影莫名其妙地晃了两晃,像两口袋面似地栽倒下去。只剩一个伪警察还不知所措地在原地戳着橛子。

“情——”北边俩鬼子的其中之一正是前几天用刺刀残害了中年逃荒汉子一家的家伙。他刚想喊一声:情况的有——就觉着后心一热前心一凉——不好,漏风地有!低头察看,半尺多长的长矛尖噗地透了出来。身后的李海峰咬着牙,前臂一抬,后手一压,嗖地将鬼子的尸体来了个日本歌伎大翻身,狠狠地掼到了桥下。另一个鬼子完得更快,声都没吭一个,就被杨栓的大斧子楔进了脑袋。这回他那脑袋和那帽后的屁股帘搭配上了,一边一片。

这边给鬼子动开了手术,西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西边也得手了。

高二绝户想拔枪,又想跑,苑九占什么也没容他想,五指如钩出手如电,掐鸡似地扣住了他的小脖儿。

“把他的枪掰下来!”苑九占低声喝令。

“呃——饶命,中国人不杀中国人——”高二绝户两手乱挠。

“杂种!”

“九爷——”

苑九占右腿一抬一落,军刺从长统马靴里冷嗖嗖地抹了出来。

“九爷我是二绝户啊——”

苑九占一刀捅进高二绝户的嘴里,手腕一旋,小子的舌头整根给摘了出来。

苑九占拖死狗似地将半休克状态的高二绝户拖到桥中间按倒,吩咐跟着上来的爆破手,把四个炸药包都绑在这小子身上,把他撅巴撅巴塞到桥洞里。

十一间磨坊,几名狙击手各就各位。兰天林步枪的准星死死地咬住了车站鬼子岗哨的头,屏息等待着。

猛可里轰隆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苑九占那边,高二绝户爆炸了。铁路桥像一条被打中了七寸的蛇,拦腰断作了两截。

“打——”兰天林一声暴吼。

中村腾地从床上弹了起来。梦?不!梦已经被惊回到日本国去了。是什么炸碎了他驾鹤游乡的美梦?是外边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和爆豆似的枪声。

“全体集合——”中村小疙瘩胡撅起老高,一手提裤子,一手战刀一举,凄厉地嘶吼。

残存的四十多个鬼子迅速在站台的土堤上布置了一排火力。掷弹筒和轻机枪的火舌一起向粉坊倾泄过来。精良武器火力的优势一时竟盖过了义勇军的弹雨,

中村趁这空挡抓起电话一阵猛摇:“泥河子、泥河子,我们受到了敌人袭击,赶快增援,赶快增援。”

话筒里一阵枪声。中村茫然地瞪大眼睛,听错了?捂上一只耳朵用力地听。没错,电话里的枪声很疾很猛,似乎比这里还要密集。

回音撞过来:“什么敌人袭击,我们这里更危险!”

刷地一下,电话里枪声、叫声,被拦腰斩了一刀,齐齐地断了。

“喂、喂、泥河子、泥河子——”中村抓住摇把拚命地摇。

电话死了。

“谏山君,快去检查电话线路。”中村厉声命令。

“哈依!”守备队员谏山背起线拐子刚要迈腿,一颗子弹如约而至,把谏山打了个稳稳当当,吭哧一声栽倒在地,差点把中村砸个倒仰。

中村毛了。正面正在激战,这颗子弹却是从后边飞进来的。一股凉意从中村心头丝丝泛起——他已经被包围了。

苑九占和李海峰打到车站后身山墙根了。前面枪声大作,李海峰和十几名弟兄抱来大捆的秫秸,秫桔里塞满了大把大把早已晒干晒透了的红辣椒,准备烧鬼子个顾头不顾腚。李海峰嘴里叼着匣枪冲在最前头。

冷枪突然从站务室后窗里射了出来。李海峰的秸捆突然一拄地,顿住了。李海峰的身躯慢慢地从秸捆上滑落下去,秸捆红了。

“海峰,兄弟——”苑九占大叫几声,同时步枪一举,复仇的子弹原路追进了站务室后窗,窗内一声惨嗥,一片血光从内侧扇面状溅上窗纸,不一会,洇透了。

激战进行了一个小时,仅存的五六个鬼子耗尽了全部弹药,望着错着槽牙不错眼珠盯死他们一步一步踱上前来的中国人,握着大刀片的,‘边走边用手向上揎着胳膊袖子;拎着棒子的,边走边轮流向两个掌心呸呸吐着唾沫,大日本皇军由衷地战栗了——

中村抛出最后一棵手榴弹,拽出战刀瞪着被干辣椒的烟火熏得要滴出血来的小眼睛“杀地给给”地向全则州狂呼乱叫而来。全则州不慌不忙,平端刺刀轻轻一嗑一搅,中村的战刀飞上了半天。中村一愣的功夫,全则州的刺刀雨点似地啪啪啪——中村只觉腰里一松,武装带早已齐刷刷地断了,裤子刷地开了小差。中村忙低头察看,又觉刷地一凉,大和式兜裆布也被挑得不知去向,穿堂风嗖地刮了过去。“哗,你地流氓地耍,良心大大地坏了!”中村颇为不满地抗议一声,刚要双手去捂裆,又觉嘴唇上边狠狠地一热,抬手一抹,抹了一手污血,人中上的小疙瘩胡也被刺刀尖削掉了。全则州大吼一声,正准备最后一刺,兰天林拦住了他,“老疙瘩,让给我。”兰天林插好自己的驳壳枪,拔出齐旅长的赠枪,双腿叉开,站定,双臂平举,当——在中村小疙瘩胡的遗址上进行了再次爆破。

两路会师。打扫战场,放火焚烧了火车站,迅速撤出战斗。

途中,一直昏迷在苑九占背上的李海峰突然醒来了,他嘱托苑九占把他的枪摘下来带好。告诉兰天林如果部队撤退的话把他的三间房子烧掉,老宅不能毁在前去报复的鬼子手里。李海峰坚持要下来,让兰天林和苑九占搀着,最后遥遥望了一眼黑烟滚滚烈焰冲天的义县火车站,含笑瞑目而亡。

黑土地上,一个儿女倒下了,他为民族尊严而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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