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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萧北风寒

2012-08-11 来源:故事会 作者:佚名 查看评论
摘要:其实鬼子早就来了,说是来帮东北的老百姓维持治安,打胡子,打乱匪,只打坏人不打好人,让愚昧不化的中国人过上像日本那样的文明日子。虽说前几年也曾在皇姑屯彝了颗炸弹打发了张作霖

易帜

鬼子来了。

其实鬼子早就来了,说是来帮东北的老百姓维持治安,打胡子,打乱匪,只打坏人不打好人,让愚昧不化的中国人过上像日本那样的文明日子。虽说前几年也曾在皇姑屯彝了颗炸弹打发了张作霖,张大帅总不是坏人吧,大大的好人呐,东北民众的父母啊,但炸了就炸了,终究也没出什么大乱子。东北军依旧在北大营好好地驻着,鬼子依旧替东北军维持着治安。

但这回鬼子真的来了,不管好人坏人,只要是中国人,都杀。

鬼子好端端的,怎么了这是?大概是维持腻了吧,就不维持了。

民国二十年上秋,鬼子很不文明地来了。

兰天林的眼线星夜从沈阳赶回了朝阳县大平房村兰天林的老营,看到兰天林正在和几个绺子里的首领打麻将。

兰天林平时最恨嫖女人和赌钱。在他的绺子里,无论上下,发现有犯在女人上边的,不管是逛窖子还是强奸民女,一律枪毙,绝不姑息;发现有赌钱的,不管是打麻将掷骰子斗鸡推牌九,同样赏一粒枪子,严惩不贷。可是今天他特地派人借了副麻将亲自摆上,兴致格外浓厚,认真地出着每一张牌。相反另外三个人却多少有些不在状态,或神情冷淡,或心事重重,或心不在焉。

谁都明白这场麻将意味着什么。

辽西江湖上,有谁不知道兰天林,那他还配当胡子吗?

兰天林,一八九七年出生于北票县兰家窑村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二十五岁上因犯赌而被本乡劣绅强霸了妻子,妻子不堪其辱投井而死。兰天林气恨之下,跑到朝阳县板达营子镇警察所当了巡警。两年后再次对顶头上司借催赌债为名霸人田产逼死人命产生强烈不满。月黑风高夜,兰天林一刀挑了上司,一把大火烧了警察所,亡命绿林。第二年秋与义弟李海峰在锦县东苇塘一带联合当地农民赶跑了官府食盐专卖公署的恶霸盐警头目满八爷,武装占领了盐滩。自号“平东”,劫富济贫,声名鹊起。

眼下,正是“平东”大旗到处锐不可当、官兵闻风避退三舍、兰天林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却不想玩了,要出家当什么道士去,要把瓢把子交给李海峰。

李海峰怎么敢接?别人能笑呵呵地看着李海峰来接么?

“自摸,和了!”兰天林把抓到的一张牌不文不火地往下撂——啪地一声拍到桌上,把三个有一搭没一搭的牌友吓了一跳,忙凑过头来细看。

眼下“平东”这支人马过千横扫辽西的绺子是由三股势力组成的,兰天林李海峰这股是最大的,也算原始股。还有两股,一个是“忠义白枪会”,会长是阜新县的苑九占,一个是“盖中华”,掌柜的是新民县的项青山。苑九占和项青山本来也是各自独霸一方的角色,都是冲着兰天林的名声主动投奔来的。同样是冲着兰天林的名声推了兰天林和李海峰做了大当家的和二当家的,自己甘居老三老四。想当年兰天林和苑九占、项青山等辽西道上七大绺子的龙头大爷们杀鸡沥洒歃血为盟那会儿,李海峰还是个半大孩子呢,他们怎么肯尿他这一壶……

今儿的牌桌甫一支上,兰天林就命李海峰坐在东边,李海峰嘴巴张了张还想说什么,被兰天林摁到了太师椅上:“你就给我做东,别他妈的不听话!”然后兰天林在北边的长条凳子上坐了下来,暖着笑脸对苑九占和项青山招呼,“坐呀坐呀,二位贤弟,坐。”

兰天林给今儿的牌局定下了规矩,不带喜不加番不过门不开杠,只打平和。

奇了。土匪打麻将一般可没有打平和的。土匪骑的是战马,握的是刀枪,过的是今天向明天借来的日子,赌的是命。赌命的牌局可有心平气和的么?

兰天林却和了,而且不是诈和。

这把牌正是坐在南边的苑九占坐庄家,而兰天林和的这张牌恰恰是单吊“北风”,而且是一只绝张。兰天林含着笑向对面看过去,发现苑九占刚刚把目光从牌上抬起来也正在面无表情地端详着他。兰天林知道,苑、项二人中,真正不服气的是苑九占。苑九占已经在背后对项青山放出话来了,兰天林实在要是把瓢把子让给李海峰,他就劈杆子散伙。

眼线就是在这个当儿被两个弟兄抬进屋来的。他骑着马疾驰了一夜,马骑死了。又骑着自己的双腿以马的速度狂奔了一天,人也只剩一口气儿了。

“南满铁路柳条湖炸了、本庄繁下令开炮了、东北军没放一枪一弹全跑没影了,鬼子进了北大营,枪械装备钱款,能搬动的都抢走了,又一把火烧了北大营,鬼子在城里杀人放火抢财抢东西糟蹋女人,沈阳城陷了……”眼线整整报告了一个多时辰。眼线滔滔不绝而没有声调顿挫地说着,脸上的表情是麻木的。因为累,把表情的变化给累没了。

突然兰天林的牙关里咯嘣一声,众人一惊,紧接着“叭——”一张一直捏在兰天林手里的麻将牌硬生生地断了。“呸!”兰天林将半颗咬断的槽牙吐进牌海里。手一松两截断牌掉在桌上。几个首领一定睛:竟是一张“南风”,南边的苑九占脸色一凛,忙抬头。

兰天林目射寒光,满脸杀气,冷冷地吐出十个渗出血丝来的字:“不打麻将了,扯旗打日本!”

房门咣地一声撞开了,一个婆子跌进来:“兰爷兰爷,小姐又咳血啦——”

麻将桌子咣地一声翻了个底朝天,不是谁的手掀翻的,兰天林眼里根本没有眼前这张桌子的存在,“小姐又咳血啦”使兰天林眼中视如无物,桌子没长眼,被挺起的身躯撞得飞了出去,把那倒霉的婆子迎面撞翻在地,尚未爬起身来的婆子随即被兰天林踏在了脚下。坐在紧里边的兰天林坦克一般开了出去。几个首领愣了一瞬,忙踩着一地的麻将牌追出去。

第三天拂晓,兰天林披着两肩的晨露伫在山岗上,被黎明前的黑暗凝聚成一块的山远远近近深深浅浅地在兰天林经宿未眠的眼里渐渐有层次地朦胧出来,在低垂的天幕上勾勒出了灰白的轮廓,雾一般地连绵开去。兰天林把目光抬一抬,落在太阳应该升起的地方。

当年,兰天林的妻子被劣绅逼死后他再也没有续娶。亡妻只给他留下一个小女儿,妈妈投井时她还不满三岁,到现在也才九岁。兰天林给这孩子取名叫目莲,寄寓着两层含义:一来是说这孩子就像自己的眼睛一样,更希望孩子像眼中的一朵莲花一般,出淤泥而不染,冰肌雪骨,傲世纯洁;二来取“目莲救母“的典故,警喻女儿时时不要忘了母亲的深仇大恨。

然而目莲却真又是个先天命苦后天又没福的孩子。打小就体弱多病,无论兰天林怎样含着、捧着、哄着,孩子始终像一颗见不到阳光的小苗一样恹恹地生长着。屋漏偏逢连阴雨,今年一开春,孩子又患上了肺结核病。在当时,肺结核几乎就等于是今天的癌,是绝症。听着女儿紧一声慢一声又怯又细的咳嗽,真仿佛紧一颗慢一颗的子弹呼啸而来,眼睁睁地不间断地楔进了做父亲的胸膛——兰天林伤心欲绝。甚至固执地认为,是因为自己聚兵扯旗,杀戮于绿林之中,双手沾血太多,才使爱女有这么一劫。已经几次表示要陪着女儿淡出江湖,退隐于林泉之下,相伴着暮鼓晨钟、青灯黄卷,善度残生。为了女儿的病,兰天林不知白了多少头发,南到京津,北到沈阳,冒着因辽西匪首之名而被四处通辑的危险,跑遍了各大城市,四处求医问诊,半年不到挥手抛去了上万大洋。

女儿的病总算有些起色了,兰天林眉头稍展。正式通知李海峰,为自己准备金盆,遍撒绿林帖,广请辽西各路豪杰,准备大摆辞别宴,自己将在宴上金盆洗手,同时请李海峰登坛接印。众头领再三苦劝,尤其李海峰,跪地抱住兰天林大腿声泪俱下。兰天林去意已决,不为所动。李海峰又生一计,说:“你把瓢把子给我,苑九占他们会不服的。”兰天林唾了他一脸,骂道:“你个不长鸡巴的熊货,江山是打出来的,难道还让人把现成的江山捧着送给你不成?想当初我刚拉杆子那会儿,你乖乖地服了我了么?”李海峰一赌气又说:“那你干脆把瓢把子给苑九占好了,省得他天天吵吵着要散伙。”兰天林听了暴跳如雷,一气揍了李海峰十多个大嘴巴,说:“亏你说得出口,这像我姓兰的义弟说的话么?‘平东’大旗是那么容易扯起来的么?那是咱们兄弟拎着脑袋拼出来的家当啊,怎么能白白地让给外人!苑九占、项青山他们算得了什么,好便好,是咱的兄弟,不好又能怎么样,要散伙,那就散他娘伙!”李海峰万般无奈,只得称病卧床,闭门不出。兰天林只好反过来又来劝他。

就在兄弟俩拉锯似地互相苦劝相持不下的时候,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日,这个岁月长河里千千万万个同样的日子之一,平平常常地来临了,平平常常地与人们擦肩而过。

又是一天过去了。天黑透了顶……天又白了个边儿。兰天林双腿盘在炕上,一手轻轻地抚着熟睡的目莲的头发,一手狠狠地攥着腰间手枪的枪柄。兰天林在炕上坐了一夜。

目莲起来了,乖乖地偎在父亲身边喝汤药。“女儿呀,女儿呀,自己倥偬半生,无亲无故,就算有,兵荒马乱的年月谁又敢收留我的女儿呢?仍旧带着女儿退出去?往哪退?日本人上来的节骨眼我退下去?那我还配叫兰天林吗?”兰天林心如刀绞,头痛欲裂。

天大亮了,兰天林踱出门外,背着手仰望着天上很好的太阳。背后脚步声犹犹豫豫地跟来,越来越近了,一件长衫披到了他的肩上。兰天林没回头,说:“老二,金盆摔了吧。我要重新扯旗拉杆子,和小日本干到底。”

“什么?大哥,你说什么?真的呀?”

“怎么,老二,你聋了么?”

李海峰以手加额,潸然泪下。

第五天一大早,凛凛风中,千余名弟兄聚在“平东”老营大平房村的乡场上。大家已经明显感觉出今日的气氛非同往日,压抑得很。有人在小声地议论,更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了老营大院枪楼顶。那时,往日飘舞的掐金边走金线黑底翠字的“平东”大旗不见了。为什么要换旗易帜呢?这在绿林行帮的各大绺子里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大家心里七上八下。

“司令到——”全体立正,肃然。

“弟兄们——”兰天林跳上一座大碾盘,对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心中百感交集,“弟兄们还不知道吧,日本鬼子几天前占领了沈阳城了,很快就要打到咱们这边来了。鬼子这是要灭咱的国,亡咱的家呀。以前咱们当胡匪是为了发财升官,威镇一方。现在我兰某人没这个打算了。国没有了,家没有了,还发什么财,升什么官,到哪去威镇一方?!弟兄们——打今儿起,我兰某人不再带着大家伙劫人劫枪绑票砸明火,要去打小鬼子了。弟兄们有愿跟着我干的,留下。不愿干的,兰某人绝不勉强。如果大家伙都不愿干,那就劈杆子散伙!姓兰的一颗脑袋一杆枪,跟日本鬼子拚到底!”

队伍炸了,有人喊,有人叫,有人振臂高呼——突然有人噌地掣出匕首刺破手臂,高高举过头顶—那是苑九占!一人做誓,众人效从,顷刻千余条匕首纷纷出鞘,瞬间千余条胳臂同时举过头顶,乡场上的寒风中霎时挺起了一片滴血的树林。

兰天林流泪了。他单腿一跪,抱拳左右拱过全场。他缓缓站起来,伸手向后一指:“弟兄们请看——”

老营枪楼顶上,一面旗不知什么时候升了起来,迎风怒摆,猎猎张扬。白底冷肃如孝,右上侧自上而下一行蓝字:“辽西农民抗日拥张铁血军”。正中上书三个大字:“老北风”。鲜红刺目,淋漓如血。

“弟兄们,咱们从今儿起就是抗日自卫军了。为什么报号叫老北风呢?前几天我和几个首领打麻将的时候,就是在南风坐庄的那当口听到鬼子占了沈阳城这档子事的。他鬼子关东军司令不是叫本庄繁吗?兰某人就是要克他这个本庄。他南我北,‘老北风’要是不把他本庄繁打他个二饼朝天四条杵地,姓兰的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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