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股洪流,无关乎于家男的痛痒,“逍遥派”于家男就躲在自家后院里松土栽花。
这就是我父亲,笤帚倒了都不扶起来的父亲。河水当时已经呈泛滥的态势,他却深居简出地住在河边有沉稳的心情在院子里冒雨栽花,或者找人家下棋。他是高个子这不错,但是“天塌下来”他却从来就没有过一丁点“高个子顶”的想法。他弯下细长的腰杆,像一支弱得经不住风的芦苇,在劲风中不断重复着——弯腰低头,再又弯腰低头。
但是有一天风终于来了。狂风终于朝着他扑面刮去。
狂风真正让他折腰的这一天到了。
这一天在无意间是我发现了狂风的到来。狂风顶着我的破伞和我的腹部,让我艰难前行。这一天在放学回家路过镇机关大院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镇上的书记和马经堂厂长昂首挺胸地站在楼上,而我的大伯于家驹被一帮人拉拉扯扯揪出大门。我大伯低着头站在门楼屋檐的滴水下,脖子上挂了一个瓷器做的“走资派”的牌子。滴水正好滴在于家驹的头顶中央,他纷乱的头发便像落汤的鸡毛一样滴滴答答。
“你说什么?”
“大伯在前街挂牌子。”
“你再说一遍。”
“大伯被那个程医生,拖到前街挂牌子。”
父亲就不再问了。我却开始害怕。父亲吸着烟没有吭声。突然,“那个程翔其实就是个流氓!”我看到父亲于家男三分钟过后“咣当”一声失手打破了一个茶杯。我的父亲于家男,这才开始像倒藤的丝瓜一样软皮耷拉,他坐在那里按着心窝,低下头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将近有一个小时。
起身的时候,他已经缩头缩脑样子很像爷爷。他笼着袖口走到镇机关医务所开具了一张心脏病的病假证明,回家后指着于方方的鼻尖暴跳如雷:“这样下去你迟早要倒霉的你知不知道!”
他吼叫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整天在外面疯疯癫癫搞什么名堂!”
“你听到了没有?”
刚刚从外面闯回家于方方正好是口渴了。她叉着腰在水缸里用瓢子舀水。当她咕咚咕咚仰头牛饮生水的时候,我父亲对她火冒三丈,气势汹汹。
“你看你看,你都说你病了,你在家里骂起人来一身的劲。”于方方用巴掌抹了一下嘴唇,满不在乎地说,“要不是看在你是我父亲的份上,我明天就叫红卫兵到你单位去问你个究竟。”
“我怕什么?”于家男说,“我还怕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学生吗?老子不犯错误还怕你们这些狗屁倒灶的小孩子吗?”
“你再说一遍!”于方方用眼睛盯着父亲,“你再说一遍我现在就写你的大字报贴出去!”
于方方又重复一遍:“我贴你的大字报你信不信?”
面对凛然的正气,于家男张张嘴哑口无言。
在那个雨季我爷爷死了,两眼一闭死在大伯伯家里。
大伯于家驹已经被发配到浮西山沟里一个林场矿山接受劳动改造。“唏呼唏呼”喘气的爷爷,终于可以安静地躺在一块门板之上酣睡。关键是他满脸的憔悴和眼睑的浮肿。我想不到一个曾经硬朗瘦长的老汉,躺在门板上竟像一个干瘪如壳的虾米。矽肺俗称“硅肺”,是长期吸附二氧化硅灰尘的结果。具体的表现为呼吸短促,胸闷或者胸痛,体力减弱。
我爷爷肯定还远远没有恶化到一命呜呼的地步。但是,我爷爷还是决定一觉躺下去不再醒来。他眼不见为净。
在吊丧的过程中,亲戚们没有一个人理睬我母亲周荣花是很正常的现象。大家都不说话,都用冰冷的目光看着我母亲走完规定的程序。周荣花一个人进去点香,跪下,拜了三拜,再插进香炉。同时眼泪也猫尿一样一颗一颗地滴落。这就更加引起亲属们的冷笑。他们权当作我们于家没有这个媳妇,他们都调转头去看窗外,或者默默做自己的事情。连伤心欲绝的姑姑都爬起来离开遗体,远远地躲进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