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气焰终于矮了下来,坐在了沙发上,一脸戚色,两眼盯着厨房的窗户。屋里的光线也暗了下来,有了一大片的阴影,我们在这一片阴影里僵持着,我的茶冷了,她的咖啡也冷了,那股子烧糊了的苦香气还氤氲着。
这时躺在鞋柜上的手机响了,是庞龙的《两只蝴蝶》: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陶安从沙发上弹跳而起,像革命者听到党召唤,箭步冲向鞋柜捧住手机,急急地贴在耳朵上,“喂”了一声后,就泪如雨下。对着手机急急地说,不是不是不是,不是的,你听我解释。陶安朝我看了一眼,显然她是在忌讳着我,有我横在客厅里,她不知道该怎么跟电话那头的人解释半天不回信息的原因。
我忍无可忍,将烟头狠狠摁熄在烟灰缸里,然后转身进了卧房,将门重重地傍上。去他娘的两只不要脸的蝴蝶,一对狗男女。我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落魄地坐在床头。窗外暮色四合,许多窗户里都亮起了灯。各种颜色的灯,白的、红的、黄的、紫的、蓝的。很多个夜晚,我都是立在窗户边欣赏别人家的灯光来打发漫漫长夜的,直到这些灯光次第熄灭,直到深夜的来临,直到这座城市停止骚动,我才肯倒床睡下。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如此固执地立在窗口,是在渴盼什么,我只知道年纪越大我越难对抗这可怕的深沉的寂静的长夜。
现在我立在窗口等待对面楼里亮起一盏又一盏灯。
4
我听到客厅里传来“咚”的一阵响,接着是龙龙的哭声。我开门出去发现龙龙从沙发上掉下来了。我叫陶安,没人回答。我将灯打开,客厅里没有人,鞋柜上充电器还在但手机不在了,那线如孤魂野鬼吊在插座上,我推开卫生间的门——空的,厨房——空的,阳台——空的。这个女人握着手机出去了。
我抱着龙龙给他揉脑门,他哭着要妈妈,我不知道该朝哪儿去找他的妈妈,我只能任他哭喊。他终于停下来了,说他饿了,又要看电视,我帮他摁开电视,然后就到厨房去了。我不知道该给他做什么吃,我压根儿没心思弄吃的,胡乱打了两个鸡蛋给他蒸上。我不知道陶安要带给我什么样的日子。从早上出发到车站接她到现在,我有种深深的疲倦感、挫败感、乏力感、无助感。我只希望她能快点离开我这里,任她去嫁狗嫁鸡。
姨妈。龙龙在外面叫我。
我出来问,有事吗?龙龙。
我要尿尿。
待我牵他的手打算领他去卫生间的时候,我发现地板上有一摊水,我伸手摸他的裤子,裤子已经湿了。
小东西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低下头一个劲儿朝我怀里拱,小脑袋拱得我怀里热腾腾的,我的内心一瞬间像棵水草一样柔软,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融化似的。我望向墙边几个行李包,问,龙龙,妈妈给你带换洗的衣服没有?龙龙点点头指了指那个红色的帆布包。我过去打开拉链,在里面翻腾出一条小秋裤小绒裤和小仔裤。那条褐色的小仔裤被什么钩住了,拽了几下没拽动,我便将上面几层衣服都扒了出来,原来是线头被相框的金属扣给夹住了。我将线头从金属扣里绕了出来,顺手将那个相框翻了个面。忽地,我的心颤了一下。
这是陶安自己做的一个全家福,她和她妈妈还有父亲是一张照片,我是一张单人照,在这两张照片的空隙里,陶安用水性笔画了一只手臂,看上去仿佛这只手牵着我的手。这张照片里陶安大约才十岁,而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我从她生下来就开始当她不存在,而她却一直伸手将我牢牢抓住。这黑色的一只手臂,有蛛网的效果,网住了我陡然生出的温暖。我想这一定是父亲教育的结果。是父亲将我这个姐姐强行推进了她的骨血里。
我将这相框放回原处,这也许是陶安的一个秘密,我不想让她察觉出秘密被发现的痕迹。拉上拉链的时候,我的心有种被填满了的感觉。
我将怀里的这团热烘烘的肉抱到卧房里,给他换上干净的裤子,我用手挠他的脚板,令他笑着在床上滚过来滚过去,这个香喷喷的小人儿,我猛地抱住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心里有一闪念,如果父亲和奶奶在,看到这个小人儿会是怎样的光景,一定是欢喜的。一时间我的眼里有了些湿气。我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将昨天买的麒麟锁拿了出来,戴在龙龙的脖子上,银器在灯光下闪现出亮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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