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父异母的妹妹(12)
夜幕降下来了,玻璃幕墙外灯火璀璨,各种高层建筑的装饰灯、路灯、发光字、各种招牌、广告牌、马路上来往车辆的车灯,这些光有的结成同谋,有的结成仇人,有的抱团有的厮杀,在城市的各个地方血流成河,到处都是光的尸体。我将头贴着玻璃,看着这个光尸遍野的城市,我想起了我曾经生活过的栽满野菊花的小院子,会想起父亲想起母亲,那些曾有过的欢乐的时光,可是它们都被父亲生出的二心扼杀了。这些年过去了,其实我对父亲的恨已经消失了,可当年的残垣断壁还在心里,堆成了荒冢。
陶安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信息,我想他们一定已经和解了。这样的事只要一个肯生出海量包容就行。毕竟有孩子,毕竟是个家庭。我决定回去,我没有理由不回去。
出了门才知道下雪了,这是武汉的第一场雪,雪飘得不大,稀稀拉拉,但寒意很浓。走了半个小时才到自家楼下,我仰头一看,我家的窗户有灯。这是十多年来的头一次,这光令我心头生出暖意。
推开门,客厅里坐着一个穿蓝色羽绒短装的年轻男子,他正对着电暖炉烤鞋垫,屋子里一股脚臭味。不见龙龙和陶安。那年轻男子站起身叫了我一声姐。我说,是田文军吧,你好。坐吧。吃饭了吗?
吃了,在家里做的,给你留饭了,在锅里热着呢。快去吃吧。
我问,她们呢。
田文军说,龙龙在睡觉。她?她吃完饭就拿着个电话出去了,一直到现在,鬼知道她在干什么?田文军很是不满。
我皱了一下眉头,她准是跟那个叫林大庆的人联系去了,外面下雪了也挡不住。这个着了魔道的女人。我对田文军歉意地笑了笑,他很木讷地向我点了点头。我不饿,所以不着急吃饭。我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电暖炉高档的光映照在他脸上,烤得他的脸红红的,这个小我十多岁的小男人眼角和额头居然有了深深的皱纹,两只眼角的鱼尾纹和眉间的川子纹如石刻一般。他的身上隐隐藏着鸭毛的腥味,他的眉头锁着,嘴唇撅着,仿佛鸭瘟都染在了他的脸上。我尽量不去看他的头顶,因为我总觉得他的头顶闪着绿色,我替他心虚。
那只电暖炉他一个人霸占着,丝毫没有谦让的意思。我的双手在他面前搓动,他依然纹丝不动。他把他的鞋垫在暖炉的钢罩上翻过来翻过去。让我感觉他的内心一定也在翻过来翻过去。
虽然我不喜欢他烤鞋垫烤出的脚臭味和他身上夹带着的鸭屎味儿,但我不能表示出对这种臭气的嫌恶。这个新时代的鸭倌。想着他染了瘟症的鸭群和他头顶的那只绿帽子,我从心底对他生出一种同情也生出一份歉疚。
我坐下来不知道跟他聊些什么,但又不能不说话。我说,听说你在养鸭子?嗯。他答应了一声,接着便跟我谈起他的养殖发财梦。一副受传销蛊惑的狂热。他说他是他们村里最大的麻鸭养殖户,养了上千只鸭子,村里镇里都把他当作养殖致富的典范,县里、市里、省里来了检查组,镇里一般都会把他的鸭棚作为一个实地参观的点,有时还会在他家里安排一顿便餐,宰杀几只活鸭吃吃。村里规定他接待检查组接待领导的鸭子得跟其他鸭子分开来,不能用饲料,得用青菜和谷子喂养。现杀的土鸭配上乡里的柴火大灶,爆炒或清炖,那味道自是没得说,连烟道里走出的烟都是香喷喷的。乡里对他的感谢也就是到年底会用车给他拖几箱好酒好烟好茶和水果。村里人围在车跟前,你一嘴我一嘴地替他清点着礼箱,米几袋,油几壶,烟几条,茶几盒。人群里总有人发出羡慕的啧啧声,他们都觉得狗日的田文军有板眼,出息了。田文军觉得自己成了体面人,觉得自己跟乡里的头头们都有了交情,再也不是当初给人端洗脚盆给人捏脚的底层技工了。这几年他养鸭子养上了瘾,死了买,买了死,他从未在鸭子上面仔细算过账,但是人们看到的是,他家的老房子推了,盖了新楼,还是仿造城里别墅的样子盖的,里面电话空调热水器液晶电视笔记本电脑都有,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也是时下最潮的苹果,俨然一副劳动致富的模范典型。田文军不断跟我讲他见过县里市里甚至省里谁谁谁,有谁谁谁在他家里吃过饭,跟他握过手,仿佛知晓很多事情的门道。看他环视我屋子的神情,似乎对我蜗居在这样一栋格局老旧的二手房里很是瞧不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