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发生在第二天。这天,长江的水位果真降低。与昨夜相比,水在沙滩上的印迹足有五米之遥。张少爷喝令停船。纤夫们便全部立住,让大船以倒退的方式渐渐靠岸,这时候,撑竿掌舵者极为重要。但这帮生手,活生生把这条大船停在了当中,并且不停地臭骂岸上的纤夫为什么站着不动,并说不拉纤怎么靠岸。
王孝邦大声臭骂着船头那个掌竿的小伙子:“狗日的!快摆船头!快摆——”
柳大干也指挥那个掌舵的老人,但那老人是个聋子,一句话也听不到,慌得手忙脚乱。
这时,张少爷愤怒地冲出了船舱,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狗日的,该死!还不快想办法!”
但是已经毫无办法可想了,这条满载货物的大船已经安安稳稳地搁浅了,而且长江水位仍在快速下降,再过一会儿,大船会搁浅得更加实在。
船上的撑夫以及张少爷在内的张家仆佣一个个忙作一团。由于撑竿夫们的乱戳乱动,船舱中有一处船底已被江中“游龙”划破,江水向船舱冲进。张少爷他们急于堵漏,个个焦急而惶恐。
这时候,纤夫们完全可以乘机逃走。但柳大干手一摆,声音显得无比苍老,道:“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躲得了今天躲不过明天。我们靠长江吃饭,这辈子是纤夫,生死是由长江来决定的。你们若当我是师傅,就游到船上去,赶紧帮主人抢货物。”
就这样,柳大干带着王孝邦他们游上那条货船,这时,船舱的漏洞已经堵好,必须赶紧把舱内的水排出去,否则全部货物都会有损失。不一会儿,舱内的水排干净了。张少爷带来的两个妓女在一旁看着,脸色早已吓白了。
张少爷待排水一完,便大喝一声:“柳大干!”
柳大干急忙跪下应道:“小的在!”
张少爷气恼地指着柳大干的鼻尖,骂道:“你狗日的还没忘老子和你签的生死协议吧!”
大事不好!王孝邦和其他纤夫一齐跪下,求张少爷开恩。
“你们这群狗日的,是怎么拉的纤!”张少爷骂。
王孝邦拱手道:“少爷,搁浅完全是由于撑竿不当,是掌舵不稳造成的!”
张少爷骂道:“胡说!老子张家的船几十年跑长江,从没像今天这个样子!”
王孝邦还要说什么,被柳大干一拦。柳大干跪着上前几步,低头道:“小人该死!按小人的经验,不出晌午,江水就要上涨,那时候,船会自动离礁的。”
张少爷拂了拂湿淋淋的袖口,一甩手,道:“废话!你这是要狡辩,不肯兑现承诺?”
王孝邦从小习得的武功瞬间在周身膨胀,他捋捋袖子,欲动手。
柳大干见状,立刻站了起来,抽了王孝邦一个耳光,道:“孝邦,你们不要忘了我在岸上说的话,天底下从来没有我们这种人申冤诉理的时候。”
柳大干缓了半天,然后回头对张少爷道:“少爷,我说话算话,我是他们掌头的,大船m了事,理当我死。那就兑现我的承诺吧!”
张少爷愣了一下。他看见王孝邦血红的眼睛,愤怒地瞪着他。同时,张少爷也清楚地看见立在自己身后镖局的大力士,他们一个个除了武功高强,还手握刀矛。
于是,他冷笑道:“杀头倒是用不着,我看咯……”他用下巴指了一下长江。
“柳师傅!”王孝邦气得牙骨紧咬,大叫柳大干。可这时的柳大干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他从从容容地找了根绳子,用牙齿咬绳,把白己双手缠紧,然后在王孝邦等人的千呼万唤里纵身一跃,便永远消失在长江浪水里了……
上岸后,恸哭号啕的纤夫们在岸边垒起了一座并无尸首的空坟。当纸幡在江风的吹拂下乱飘乱晃的时候,王孝邦感觉到灵魂里一片空虚。柳大干生命中最后一个驿站,竟是这样的凄凉!他因为别人的失误,把自己的生命溺沉于长江了。这个打击,严重影响了王孝邦对纤夫生活的信心。
“我不干了!我回家去!”他对另外的纤夫们说。
他告别荒坟时,身心崩溃,发誓再也不会回来……
四、鹣鲽情深
王孝邦重返汉川已经是数月以后的事情了。
近五年过去了,汉川城如甑山先生说过的那样,依旧贫寒如初。王孝邦外出当纤夫五年,并没攒下什么积蓄,唯一算得上积蓄的是他为毛小宁买的一对玉镯,此外并无分文。柳大干的故去,令王孝邦返回汉川再一次经历了逃荒,仅有的银两随之用尽。临近土城时,王孝邦感到自己过得窝囊,除了空有一副膀粗腰圆的身体,此外便是饥肠辘辘与衣不蔽体。
到村里时已是夜深人静。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灾荒,使汉川所有的村庄居然听不到一声狗叫。王孝邦跌跌撞撞费了好大的劲才回到了毛家大院,一想到白己已经长大成一个血气男人,还不知义妹出落到何种模样,王孝邦心里一阵心酸。
朦胧的月色笼罩在王孝邦的周身,他蒙着灰垢的脸和那身破布条一样的衣服,使他形若月光下的鬼魂。
他敲门半天,才从门缝看见了灯亮。
前来举灯开门的是李妈,李妈并不开门,问:“这么晚,是哪个?”
“是我,王孝邦!”
“王孝邦?是孝邦回来了?你等等啊,我这就开门。”
李妈打开大门,一见王孝邦那月光下鬼魂般的模样,当即惊叫一声,手中的灯也落到地上,“啪”的一下碎了。
“李妈,谁呀?”里屋传来毛小宁的声音。
毛小宁匆匆出现在院里的月光下时,王孝邦差点儿惊呆了。他无法想象,几年不见,小宁会变得这样好看,这么迷人,这哪里是人,简直是天上的神仙!
“妹妹,我是你孝邦哥哥!”王孝邦激动得声音都发抖了。
毛小宁也绝没料到王孝邦会回来,而且几年不见,他会长得这样英俊、这样魁梧。毛小宁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了亲人,唯一算得上亲人的就是眼前这位让她日夜想念的义兄。在这个月色明朗的夜晚,当王孝邦以一个成熟小伙子的面目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差点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良久只叫了一声:“哥哥……”娇弱的身子便软倒下去,李妈赶紧扶住小姐的细腰。
从这一晚开始,毛家终于又有了男人的气息,毛家的历史可以重新开头了。李妈把房子收拾好了,王孝邦酒足饭饱后,一连睡了两天两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