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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日本特务的合影(2)

2012-08-11 来源:故事会 作者:佚名 查看评论

今昔

常发长吁一口气,怔怔地凝望着那张合影,不知不觉中眼里盈满了混浊的泪水。

那幅合影镶嵌在金色的金属框中,显得高雅而又光彩夺目。那是儿子特意求人从北京捎来的。而黑色镜框托衬着的他妈的遗像,显得寒酸、寂寥,孤零零地悬在居室一隅。

一切只因山岛即将来访。现在的山岛已是日本的一家铁路公司的董事长了,他的来访使常发这个昔日卑琐谦恭的下等人身价陡增。这满壁生辉的壁纸、三室一厅的房子和时新的家具,都是突然配给他的。是啊,现在连厕所都是玻璃瓦瓷砖装潢的,上厕所照得见人影。常发不由想起那座住了几十年的低矮房,冬天透风,夏天漏雨,那时最大的奢望就是哪天能搬个不透风、不漏雨的房,就心满意足了。常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突然就时来运转了。

山岛作为日本友人来访,特意要求与常发会面,并要求在常发家住两天。这一要求忙煞了外事部门。一个个走马灯般地张罗起来——铁路分局主要领导亲自出面,专门开会研究接待事宜,还协调了房地产商,以最低廉的价格向常发优惠出售了一套住宅,所谓的优惠就是分局对常发购买住房进行了补差。

之前甭说住房了,就连正常地恢复工作这一项,都让常发费尽了周折。拨乱反正时,常发为上访跑断了腿,写上仿信,找上级领导到处哀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回公职回车站当了勤杂工。而五十年代那段却始终没有结论,只是右派摘了帽。

常发找到已经成为分局主要领导的可大庆。可大庆阴阳怪气地说:“这次平反也只是为了调动你们这些人的积极性。这么多年,你对业务也生疏了,形势发展多快呀,都现代化了,你还停顿在五十年代的基础上,又怎能让你搞业务呢?还是勤杂吧,驾轻就熟嘛。”

常发真想将可大庆那张变色龙一样的嘴脸一撕两半。是他坑了常发一家呀!

那一年,常发正在扫街道,有人捎信来说,他老婆在医院快不行了,要见他一面。他放下手中的活儿,衣服都没换,便急三火四地跑到医院。老婆已奄奄一息,见常发进来,强睁双眼,对他微笑。常发抓过她的手,声泪俱下,“是我害了你,我来世做牛做马也要补偿你!”

“孩子爸,不要……不要说了,不怨你……”她断断续续地说。

“你怎么不住院治病呢,钱我……还有哇!”

“不……那是要花许多钱的,咱们……下乡的儿子……也要……”她似乎被什么噎住了,眼球外凸,她艰难地坚持说,“照片还在那……”

“还提它干什么,那是祸根,我要烧了它。”

“不,都熬过来了……留着吧。”

老婆终于去了另一个世界,她静默地仰躺着,说不出是痛苦还是解脱。

出殡那一天,天灰蒙蒙的,常发和儿子将她送进了山坳,那里很静寂,一丘土坟掩着灵柩,那就是她永久的栖身之处。

儿子与常发连招呼都没打,扭身径自而去,继续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了。

合影

年初,常发的爸死了,叔叔对他妈说:“孩子们没了爸,家里这么多口人怎么办呐?常发都十四岁了,就别上学了,该做工挣钱了。”他妈说:“他爸活着时说过要供常发上学的,再说常发学得也蛮用功,还得过奖呢!这么小的孩子能做啥?还是靠我为人家拆洗浆晒挣钱吧。”叔说:“那钱难养活一帮孩子,不是个长远之计。”常发也说:“我要做工挣钱,弟弟妹妹太小,不能看着挨饿。”叔叔说他懂事。妈无奈,搂着常发嘶哑着嗓子说:“我对不起孩他爸,也对不起常发啊!”

叔叔是火车站扳道工,知道车站缺个勤杂工(夫役),就跟站长说了。日本人称站长为助驿。助驿四十多岁,络腮胡子,黝黑的脸,小个,腆肚,说半通不懂的协合语(日语汉语合用),看上去蛮凶。叔叔带着常发见助驿,叔叔说了半天好话,他只用白眼珠翻了常发一眼,鼻翼翕动齄出一声,算是同意了。常发就上了班,活不累,工钱也少。

在助驿隔壁是站长的庶务员(文书),和常发差不多的年龄,长得小巧玲珑——小个、小嘴、小鼻子、小眼睛。第一天上班,就见助驿叫过那个小庶务员,对他叽哩哇啦怒吼了半天,指着他抄写的文字,还扇了他一个耳光,怒气冲冲拂袖而去,扔下小庶务员笔挺挺站着怔怔发愣。

常发进入助驿室收拾卫生,那个小日本叫住常发,问他叫什么名字。常发说了,他便主动介绍自己叫山岛,并问:“常君,写字的会?”常发点头。他兴奋地搂住常发,“你的大大的好,文字大大的,你的帮忙。”

常发听他说得半通不懂,困惑地望着他。

山岛见他不明白,忙挪开椅子,递上誊写的材料,常发才恍然大悟,忙推说不敢。山岛阴沉着脸说:“我的雇员的干活,你的佣员,听我的糖的给。”说着从兜里掏出糖来。常发不稀罕那糖,只是惧怕得罪日本人扔了工作,只得用心帮他抄写材料,山岛则殷勤地替他打扫卫生。

翌日早,常发走进助驿室灌水壶,见山岛站在助驿桌前,助驿气势逼人,凶神恶煞般。常发转身要出去,助驿叫住他。

助驿闪着狡黠的目光打量着常发。常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所措,想必是抄写材料惹了祸,不知助驿会怎样处置他。谁知助驿咧开大嘴笑了,那张阴森森的脸突然绽开笑容,显得更加可怕,常发惊悸不定。

助驿问:“上过学?”常发点头。助驿又问:“你写的?”一指材料。常发胆怯地点头。助驿不信,拿过纸来当面验证。常发遵从地写了几个字。助驿不住赞叹:“游西(好)!”随后对山岛咕哝一通日本话,教训的口吻中分明是让他好好学之类的话。山岛不断“嗨嗨”地应答。助驿拍着常发的肩说:“你的汉字大大的好,你的庶务员的干活,他的勤杂的干活。你的薪水大大地给。”常发想推托一下,但见助驿那张铁青的脸,溜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山岛“嗨”的立正,用眼睛剜了常发一眼。助驿还叫山岛帮常发搬一张桌子放在山岛的屋子里。

当天下班回家。在车站拐弯处,山岛歪带着战斗帽,乜斜着眼盯着常发。这地方一面是大墙,一面是荒甸。

山岛指着常发恶狠狠地骂道:“八嘎呀路!你的良心的坏了。”

常发分辩说:“是你让我写的。”

“你的汉字大大的好,助驿说我写的不是,耳光地给。你的写的该坏坏的。我的庶务员没了,你的有了,良心的坏了。”

常发偏着头,愤然地说:“我的字就是好,当庶务员是助驿让我做的,有能耐你去找助驿说不让我干好了。”

山岛气得呀呀直叫,挑衅地打了常发一拳。常发嘴角立时流出血来。这一拳激怒了常发,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两人厮打起来,最后他将山岛压在下面,然后左右开弓,打得山岛嗷嗷直叫。

开始,山岛声嘶力竭地叫喊:“打皇军,抓你宪兵队的干活。”常发一听,心想反正豁出去了,打一下也是打,让宪兵抓了别赔本。便痛痛快快地一顿狠揍,直到山岛骂声低弱,常发才肯罢手,撇下他径自回了家。

常发思忖这回肯定要蹲大牢了,回家对妈说了前因后果。他妈傻了眼,好一顿数落,但数落也没用,只好替他打点好行装,准备几个玉米饼子,躲进了菜窖。

一连三天没什么动静。第四天早晨,叔叔来了,说助驿让他来找常发上班。妈妈将打山岛的事说给他听。叔叔沉吟半晌,才说:“我估计山岛没有对助驿和宪兵说,如果抓人,宪兵早来了。看助驿表情不像知道这件事,我想不会出事。如果是灾,躲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常发妈觉得有道理,便叫出常发,随叔叔去上班。

常发一路忐忑,来到车站。在庶务员室门口遇到山岛,山岛忙把常发推进了屋。常发警觉地攥紧拳头,山岛却友好地握着常发的手,木讷讷地说:“常君,我的不对,请多关照。”常发茫然地望着他,想从他的脸上找出答案,山岛的脸上青紫血印依然清晰可见,难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反正就那么回事,怎么处置都行。常发这么一想,反倒坦然了。

山岛见常发无动于衷,非常惶恐,几乎近于哀求,“常君,妈、妹妹的全靠我,助驿告状的不要,工作没了的不要。”说着,呜咽着,不断地鞠躬。

这时,走廊里传来助驿的皮靴声,山岛忙揩干眼泪,朝常发使眼色。助驿推门进来,两人同时问早安。

助驿高兴地拍打着常发的肩,关心地问:“病的好了?”常发满心狐疑,嗫嚅着。瞥见山岛冲他努嘴,紧张地打手势。常发顿时明白,便点头称是。助驿叫过山岛,“常发上班,你的勤杂的干活。”又吩咐常发该抄写的文字报表后走了。

山岛如释重负,摊开双臂拥抱了常发,然后,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双手下垂,鞠躬说:“非常感谢,朋友的大大的。”常发回敬一句,“朋友的没病,撒谎的不要,身体棒棒的,耳光地给。”两人都忍俊不禁开怀大笑起来。

从那以后,两人成了好朋友。常发从山岛的叙述中得知,山岛的父亲是日本的军需官,侵华战争初,携家眷来东北。战争中,父亲战死了,撇下了母亲、他与妹妹,山岛只好做工来维持全家生计。山岛那年也是十四岁。

山岛总是从家里偷偷带白米饭给常发,常发就带回家,给全家人吃。那时只给日本人供应大米,中国人没有资格吃大米,不然,就是经济犯要抓起来坐牢的。常发的妈,也总摊玉米面的煎饼带给山岛,他吃得津津有味,说甜脆,剩下的还要给妈妈妹妹带回去。

山岛出钱去照像社照了一张合影——山岛为常发找来他爸的战斗帽,两人齐齐地戴着日本战斗帽,冲镜头傻笑。

他们哪里知道,整个世界都在发生着变化。

一天晚上,常发睡得正香,朦胧间听到门外有人呼唤“常君”;常发妈忙起来开门,只见山岛背着妹妹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外。常发关心地问那边的情况,山岛悲戚地说他家的房炸塌了,妈被压死在里面了,现在只有他们兄妹俩相依为命了,想投奔这里躲几天。常发妈忙为他们铺好被褥。常发与山岛睡在一起,常发不住地安慰他,诅咒这场该死的战争,直至雄鸡破晓,一抹晨曦掠上窗棂,两人才觉得困倦,脸上挂着十足的稚气睡着了。

苏军飞机连续轰炸了三天。第四天,山岛一早起来就去了车站打听消息,近晌午才匆匆忙忙地赶回来,焦急地对常发说日军全部撤到沈阳去集结,现在车站到处是日本人,拥挤不堪,刚才跑回自己家收拾一下,能拿的都放在皮包里了,说着就要带着妹妹走了。常发说了句“祝你一路平安”便泣不成声了,两人拥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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