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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铁和他的儿女们(3)

2013-03-19 来源:故事会 作者:张运涛 查看评论

坝很陡,五六米高,上面是水渠。五黄六月,把淮河水抽上来,引到各村浇灌插秧。上到坝顶,眼前豁然开朗。淮河像一条在风中飘摆的布幔,轻柔地把陡沟揽在怀里。陡沟就在坝那边,远处传来街市上热闹的人声。

老铁把两个筐从一前一后调到一左一右,稳稳步子,侧着身子开始翻坝。两只花筐跟在平地上一样,不摇不晃,跟在后面的二喜没派上用场。老铁那脚,奇大,借着肩上的重量,踏下去,就像两只吸盘,牢牢地粘到地上。每一步落下去都像钉子,稳稳地钉在坡上的平稳处。这下二喜相信了代云的话,她爹那双脚跟铁脚一样,大脚趾翘几下,都能翘出声响。二喜空肩跟着,脚下偶有湿滑,赶紧收身停下。

轮到二喜,刚一上坝,两个花筐就开始悠荡。老铁在后面稳住一只花筐,让二喜再试。二喜侧着身子根本无法迈步,一只脚上去,另一脚却抬不起来。也不是没劲,是有劲用不到好处。老铁只好接过担子,自己上。

老铁其实不喜欢陡沟集,最重要的原因是,陡沟集上的人缺少人情味。喝口水倒是方便,提到你跟前来,井水冰凉,一分钱随便喝。要是搁王畈,别说喝口水,你就是吃顿饭谁好意思要钱?集上的小孩,仗势欺人,土匪一样。进了陡沟集,老铁恨不得把两个花筐都摆在眼前。要不然,还没落脚筐里的菜就会丢了小半。那些孩子,手快得很,一眨眼,筐里的菜就到了他们怀里。要是看得紧了,实在下不了手,便抢。有时候,大人都上。

老铁走前面,让二喜紧跟在后面。陡沟跟肖王、皮店都一样,菜市街是一条窄窄的路,两边摆摊位。老铁他们到得有点早,街上稀稀落落只有几个菜农,没见那些小孩。老铁筐里都是早萝卜,二喜筐里一半是小白菜一半是早萝卜。老铁帮着二喜把萝卜拣一筐,小白菜一筐。四个花筐摆好,早市就开始了。

二喜算是服了,还不到半晌,老铁的两筐萝卜就卖完了。二喜的小白菜倒是快,一筐萝卜却几乎没动。二喜急了,想落一分钱贱卖,老铁没让。老铁说,二喜你记住,菜下得快慢不是价钱问题。以后赶集,你的菜要是没别人的卖相好,最好别跟人家挤在一起。你要是卖萝卜,最好挤在卖白菜的中间;卖白菜,就挤在卖豇豆的中间……

回去的路上,老铁问,知道为啥我的萝卜快你的萝卜卖不动吗?

二喜说,大,人家都说你会卖菜。

老铁说,不是会卖菜,我提早做了防备。我的萝卜也有黑头,昨晚洗萝卜的时候我专门用稻草搓了下。你明儿个试试,一搓,黑头就掉了。萝卜青亮亮的,谁不喜欢?

霜降之后,王畈就闲了。该收的菜都收了,该窖的也都窖了。这是所有人都喜欢的季节,老年人坐在墙跟下晒太阳,年轻人忙着相亲结婚。整个十冬腊月,王畈只有蒜苗、冬萝卜和姜。老铁照旧带着女婿赶集,单单自己的菜卖不了几天,大多是兑别人的。赶集回来,老铁催老婆加紧给代月物色门亲事,别光顾纳鞋。

老婆嘟囔道,纳鞋不是正事?不纳鞋你光脚啊?老铁的脚大,他那一双鞋底要比人家的多费好多工夫。老铁赶集又勤,穿鞋也费。除了上地、做饭,老婆一天到晚都在纳鞋。

老铁说,不想跟你打嘴上官司!先拣要紧的做。老铁没敢直说,有代云在前面,他怕代月重蹈覆辙。代月眼看就十八了,家里人手再紧也得先定下一门亲事。这孩子整天疯疯癫癫的、看起来心无城府,其实鬼点子比谁都多。当初代云那么肉都出事了,代月更得防着。肉是王畈的土话,就是反应慢,拖沓。老铁还交待老婆,多看着点代月,没事少让她在外面跑。有了代云的教训,老铁再不敢掉以轻心。

每天赶集,二喜有些吃不消。碍于老铁的催促,二喜勉强坚持到了年关。这期间,二喜从家里分出来了。田地一分为三,二喜得一份,大喜、三喜跟父母得两份。之前亲家跟老铁聊过,大喜、三喜的事都还没办,想让二喜另立灶头。老铁一个岳丈能说啥?可内心里,他是一百个赞成。这样好,能逼二喜勤快起来。

刚出正月,代云就生产了。王家派三喜来报信,嫂子生了,男孩,双胞胎。小孩的衣服准备得不够,一家人连夜赶制,代月忙着做小鞋,老婆忙着缝棉被……老铁掩不住脸上的喜气,看她们忙碌。虽说孩子姓王,好歹也是他姓代的外孙。

老铁和二喜老是在外面赶集,两个小孩代云顾不过来。好在两家住得近,代月没事就去姐姐家看看,帮姐姐抱抱孩子,做做饭。

满月酒是老铁办的。严格来说,是老铁出的钱。王家户族大,大大小小挤了一院子,三桌。老铁是听老婆回来讲的,老铁全家都去了,独独缺了老铁。老铁其实还是有些伤感的,热闹是人家姓王的,我去凑啥?

就在那天下午,村外稻场着火了。十几家的稻草垛都烧了,包括老铁家的。

警察到了老铁家,十三岁的代阳很快就交待了。他烧田埂上的草,不小心引着了稻草垛。警察做了笔录,告诫代阳这几天不要乱跑。老铁慌了神,赶紧往村长家跑。村里以前也出过纵火犯,是个地主,说是搞破坏,判了三年。代家就这一个男孩子,坐了牢,还有啥指望?

老铁去求王天柱。生产队的时候,王天柱跟皇帝一样,敢骂任何人。除了队长这个头衔,还因为他是活着的王姓家族中辈分最高的。那些小姓人家,刘啊、李啊、张啊,前前后后都跟王姓有过姻亲关系,自然也是小辈。田地承包到户,大家各干各的,老铁再没跟村委打过交道。老铁卖他的菜,靠勤劳致富,用不着求谁。但老铁还是艳羡王天柱的,上坟磕头的时候,王家坟地里黑压压的一片,哪像他们代姓?形单影只的,只有两个男人。

王天柱的房子在村中心,青砖小瓦,独门独院。村里不少砖瓦房,但都是瓦接沿,砖砌屋基,满砖到顶的房子只有王天柱这一家。老铁推门,门从里面闩着。隔着门,老铁叫了声五叔。王天柱弟兄五个,他排行老五。再加上二喜管王天柱叫五爷,老铁比着叫五叔错不了。

没人应。

王天柱这宅子,并不见多高,走过来却像爬了一回大坝,让人直喘气。老铁想,可能是自己走累了,声音没发出来。

五叔,老铁粗着嗓子又叫了一声。这一声,顺畅多了。

“别脖儿”来开门,热情地把老铁让到屋里。王天柱就这一个后人,据说他妈生他的时候难产,脖子被医生扭着了,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见到王天柱,老铁又恭敬地叫了声五叔。

王天柱好像没听到,正抠自己脚上的厚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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