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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何妨吟啸且徐行(4)

2010-10-21 来源:故事会 作者:佚名 查看评论

朝云还在世的时候,东坡就和她商量,既然没有北还的希望,住官舍和寺庙又有诸多不便,不如自己动手,在惠州安个新家,长做岭南人吧。地方选好了,在白鹤峰上的一块空地,工匠、木材都是现成的,知州乐意解囊,百姓愿意相助,连僧人都愿意出力,经过将近一年的辛苦,20间的白鹤峰新居建成,可惜朝云没有福气住进去就死了。东坡让苏迨一房留在宜兴,把苏迈一家接过来团聚。此时东坡已有三个孙子,长孙都20岁了,天各一方分别三载的一大家子终于欢聚一堂,东坡享受到从未有过的天伦之乐。

虽远隔万里,东坡的笑声还是传到汴京,深深刺痛了章悖的耳膜,他立刻变得恼羞成怒,心想:我派一个程之才去广州,想给你穿点小鞋,没承想这家伙竟成了你的保护伞;把你贬到惠州是为了让你吃点苦,没想到你居然吃得香睡得安,还写什么“报道先生轻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来炫耀,哼,就不信治不了你,惠州不行,还有更好的地方,咱中国大得很,打发你去海南岛凉快凉快去吧。

1097年4月,知州方子容带着一纸“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不得签书公事”的朝廷诰命,到白鹤峰新居找东坡来了。为了安慰东坡,方子容讲述自己的妻子曾梦见菩萨护送东坡过海的事,说是命中所定,不必过于烦恼。东坡在新房中刚刚住了三个月,和子孙团聚也不过两个月,眼见得又要生离死别,他想起自己和韩愈都是“磨蝎宫”的命,注定多灾多难,所以面对这意外打击并不觉得惊讶,坦然地回复方子容:“能得菩萨护送。真是前生有缘。”

两天之后,62岁的东坡只带着苏过一人前往儋州(昌化军的前称)。苏迈率东坡的三个孙儿一路送到广州,在西江边与东坡痛哭诀别。和南迁惠州时的感觉已然不同,东坡知道自已这一去可能就是永别,所以向苏迈详细交代了后事。这时。东坡得知弟弟苏辙被贬雷州的消息,兄弟俩约好在梧州通往滕州的路上相见,两人结伴同行,盘桓了二十多天。一天,他们来到路旁的一家小店吃饭,点了两碗汤面,苏辙看了看脏碗和粗劣不堪的汤面,觉得难以下咽,便放下筷子叹起气来。东坡却什么都不在乎,端起碗来,狼吞虎咽,很快吃得精光,还不忘取笑苏辙:“老弟,这样一碗面,你难道还想细细品尝吗?”

东坡在弟弟的贬所雷州待了四天,即挥泪告别。一艘轮船载着东坡爷儿俩,载着苏辙的无限伤感,驶向波涛汹涌的茫茫大海。

儋州是出乎意料的荒凉和贫穷,该有的都没有,东坡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此地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这里的百姓都是黎族,语言不通,他们文身,不种地而以卖香为生,不请医生而信巫师,凡此种种,让东坡觉得这一次是真的身处“化外”了。

刚开始,东坡环顾四周浩渺的海水。会不无伤感地想,哪天才能离开这座孤岛呢?继而一想,九州和中国都处于海水的环抱之中,那么,每一个活着的人岂不都是岛上的居民吗?随遇而安的东坡再一次调低了自己的生活标杆:缺少食物,东坡就和苏过一起修习“龟息法”——利用吐纳减少食物的摄入;不但很快与当地百姓一样以薯芋为主粮。而且克服怕腥的习惯,吃起各种海味来。有一次,当地百姓送来一些生蚝,东坡把它们剖开,肉与浆入水,与酒一起煮,味道十分鲜美,他写文章记下这道美食,还劝苏过不要对外人说,“恐北方君子闯之,争欲为东坡所为,求谪海南,分我此美也。”哈哈,也真亏东坡想得出,有哪个官员情愿为了一道美食而求自贬海南的呢?在儋州,东坡发明了简单易行的保健三法:晨起梳头、中午坐睡和夜晚濯足。表面看来,东坡身上有很多佛、道的印迹,但他骨子里终是一位儒家,正是在海南,他一边写和陶诗,一边续写完成了从黄州开始动笔的《易传》、《书传》、《论语说》三部经学着作。

如果说在黄州、惠州,东坡交往的士大夫远多于百姓的话,那么在儋州,东坡才真正成了普通百姓中的一员,他从草根阶层出发,经过长期的仕宦生涯,又重新回到草根阶层。有一次,他到朋友家喝酒,醉醺醺地不认得回家的路了,就向一位黎族老乡打听,老乡告诉他:“你只要沿着路上的牛粪走就行了,因为你家就在牛栏的西边啊!”作为对乡亲的回报,东坡在儋州积极兴办教育,提高百姓的文化水平,改良他们的生活习俗。在他的指教下,1103年,即东坡离开海南之后的第三年,他的弟子姜唐佐参加科举,成为海南有史以来的第一个进士。

就在东坡以为自己要终老海南的时候,1100年正月,24岁的哲宗死了,他的弟弟徽宗继位,5月,东坡接到朝廷救命,他终于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等到了北归的机会。这不怪东坡生命力顽强,只怪皇帝太短寿。6月,东坡和苏过夫妇(为了照顾东坡父子生活,儿媳范氏刚刚渡海来到海南)带着看门狗“乌嘴”踏上了内迁之路,当地黎民百姓泪眼婆娑地为东坡送行。6月20日夜,东坡乘船渡过琼州海峡,望着海上明月,想起自己九死一生的遭遇,慨然写下一首七律:“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早在黄州时期,东坡还不无激愤地写“月明多被云妨”,如今,东坡在经历太多的人生风雨之后,依然坚信“苦雨终风也解晴”和“天容海色本澄清”。登岸后,东坡俨然成为大明星,求字画的、求序的、求一睹姿容的,络绎不绝。东坡走走停停,10月,东坡到达广州。1101年正月,梅花盛开的时候,东坡再次翻越大庾岭。七年之前,他和儿子苏过、侍妾朝云和两个女仆踏上南迁之路,而如今,他最疼爱的朝云却永远留在了惠州!

东坡已经选定常州为自己的终老之所,所以一路北上,于1101年6月抵达润州。他的政敌章惇之子章援忽然求见,并呈上一封求救信。论关系,东坡还是章援的座师,章援参加科举考试时,东坡是主考官。这么多年不通音信,此时求见,只为了借重东坡的威望(社会上风传东坡即将复出拜相),减轻其父章悖的罪过——章悖已被贬往苏辙原先的贬所雷州。东坡捐弃前嫌,扶病起床,亲笔给章援回信,信中说:“轼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所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其情可知!”信中,东坡还详细介绍了雷州的风土,嘱咐章援要多备药物,并抄录了一个延年良方“白术方”,希望对章惇有所帮助。一个刚从岭南捡了一条命回来的人,对待政敌,居然有如此雅量,大约也只有东坡做得到吧!由此北上不远,即到常州。正是夏季,东坡强支病体坐在敞篷的船舱中,头戴小帽,身着长袍,两臂外露。昔日那个颀然八尺的四川汉子,如今面呈土色、鬓发尽脱,垂垂老矣,但他眉宇间的淡定,眼神中的安详,绝非常人可比。船在运河中缓缓行进,数以千计的百姓夹河相随,争着一睹东坡的风采,看得他本人都有点不好意思了,笑着说:“莫非要看杀苏轼否?”

但此时的东坡已被痢疾折磨得近乎虚脱,一个月之后,1101年7月28日,东坡自知大限已到,要求沐浴,换上朝衣,从容等待死神的降临,侍候在病榻旁的有钱世雄和维琳等友人。两天前东坡曾送给维琳长老一偈,其中有“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平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的句子,维琳不懂“神咒”的含义,东坡解释说:“过去鸠摩罗什病危,他让弟子不停念西方的咒语以除病,但弟子们还没念完他就死掉了。”此时,维琳还不失时机地在东坡耳边大声提醒:“别忘了西方净土啊!”东坡喃喃回应:“西方净土也许有,但不能刻意去想。”钱世雄也在一旁说:“先生平时已经实践得很好了,这最后一程更要用心走好啊。”东坡淡然回答说:“凡事,一用心就错了。”长子苏迈含泪上前询问后事,东坡不再作答,溘然长逝,享年66岁。而东坡死前的这段对谈,充分表明东坡拒绝皈依西方净土,而信奉自然、超脱的人生观。表面看来,东坡思想中杂糅很多佛家、道家的成分,但真正构成其精神骨架的还是儒家。在人生的大灾大难面前,他从来也没有想过遁入空门,尽管他有很多佛门朋友,他从他们那里学习坐禅、制欲,只是为了化解生活中的苦难;他也炼丹、练气功,不是想修仙成道,只是为了保健养生。面对自己“磨蝎宫”的宿命和接二连三的人生打击,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士不可以不弘毅”的儒家思想帮助他度过劫难,愈挫愈奋,而且总能在有限的条件下,争取最大的作为。这是东坡比李白、杜甫、韩愈,比许许多多风流才子都要高明的地方。

东坡这一生,仕宦生涯近40年,其中地方官任上13年半,京官8年11个月,而贬官12年(黄州5年,岭海7年),几乎占其生命的1/5时光。在常人看来,12年的蹉跎岁月,足以耗尽一个人的精气神,但东坡总结自己人生的时候,却说:“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余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为什么这么看重贬谪时期的成就呢?是因为只有在这个时期,东坡才真正回归自然,回归自我,回归自由,才发现在官场之外,有一个更加广阔的天地,在那里,他同样可以实现“立德、立功、立言”的抱负,可以与天地对话,可以与百姓同忧乐,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种地、喝酒、旅游、打坐、赏月、读帖、画画、看别人下棋、写作、思考……

很多人因为东坡的天才而喜欢他,比如林语堂,他说:“苏东坡的主要魔力,是熠熠的天才所具有的魔力。”还有很多人因为东坡的仁政,因为他的风流潇洒、坚强刚毅、乐观旷达、幽默诙谐,甚至因为他的美食而喜欢他,而我,只是因为他是一个有趣的人而喜欢他。

东坡有多有趣?当年东坡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为了立论的需要,杜撰了一个“皋陶杀人”的典故,连博学多采的欧阳修都没听说过,事后质询东坡典-出何处,东坡竟笑着回答说:“何须出处,想当然耳!”有一年,东坡一个人到河南尉氏出差,遇上大雪。有位客人来到驿站,呼人喝酒,东坡正愁着找不到酒友,于是两人推杯换盏,一直饮到天亮。等客人骑马离去的时候,东坡竟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一次,东坡与两位朋友同游南溪,溪水清清,引得东坡“醉中相与弃拘束,顾劝二子解带围。褰裳试入插两足,飞浪激起冲人衣。”想想看,挽起裤腿,赤着脚在溪水中嬉戏的东坡,是一副多么可爱的形象!1084年6月,东坡从黄州改贬汝州,途中,他居然有雅兴和儿子苏迈一起乘着小船,在一个月夜考察石钟山“声如洪钟”的秘密,且不说东坡做出的推论是否科学,他作为一名贬官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就很难得。东坡还曾坐在灯光下,让人照着墙上自己脸颊的投影描画其轮廓,连眉目都不用画,但观众一看就知道画的是东坡。他描写自己醉酒后写草书,“觉酒气拂拂,从十指间出也”,哈哈,和“张颠素狂”(张旭、怀素)好有一比!东坡在儋州的时候,爱好制墨的潘衡知道他是名墨收藏家,就从浙江金华不远千里到海南拜访东坡,没有场地,就在东坡家里设灶制墨。没想到半夜失火,差点把东坡的房屋烧成灰烬。这潘衡有点拗劲,次日清晨从余烬里找到几两松煤,用牛皮胶和弄一下,做成一小块墨锭,虽不够坚挺,但东坡重其情义,欣然为其墨题跋:“海南松煤东坡法墨。”二十年后,潘衡终成一代制墨名家。

是否可以这样说,正因为东坡对世界、对生活有着广泛的兴趣,所以当各种灾难袭来的时候,他才能够找到多种化解的途径,而不为灾难所困。一个人的内核再坚硬,如果缺少招架的方法,总会被刺伤或者刺死的,东坡命在磨蝎,被贬岭南七年而不死,靠的不只是顽强的生命力,更因为他有“金钟罩”、“铁布衫”,而织成它们的纺线就是东坡的性格、文化和兴趣。

还有一点让人感佩的是,东坡的“适命”并不是逆来顺受,屈辱苟活,而是活得坦荡,活得有质量。上文中提到,东坡在贬谪生涯中把生活的标杆降得很低很低,可以缺衣少食,可以形容枯槁,但东坡生命的质量却是高水准的,物质匮乏,环境恶劣,丝毫没有影响他的精神是充盈的、饱满的。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冒着风雨吟啸前行的东坡,他的身影也许不如李白飘逸,不如柳永风流,不如屈原哀怨,不如杜甫沉郁。但他比这些文人刚健得多;他也许不如王安石有魄力,不如张居正有城府,但他比这些政治家更有人情味。这就是东坡,一个在政治和文学上均有相当成就的东坡,一个千年之后仍觉元气淋漓的东坡,一个两千年之后仍然时尚的东坡。

谁也不曾想到,大宋天空下那颗磨蝎宫的星宿,就这样变成了一颗恒星。如果可以把它的一束光芒集结为一盏明灯,那么我想一定有很多读书人愿摘一盏下来,悬挂在自己的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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