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惠施之死
——惠施兄死了，我再也找不到能与我对话的人了，这世界，好寂寞呀……
十多年过去了，庄子已是满头飘雪。不过仍腿脚利落，头脑清晰。
这十多年间，世事多变。秦国日益强大，不断向北、向东、向南扩张。齐楚燕韩赵魏诸国只有招架的功夫，日益衰弱。秦国吞并六合，一统天下，只是早晚的事。
战争不断，百姓遭殃。牛牛、蔺且也被楚王驱上了战场。牛牛不幸死于锋刃，蔺且受伤解甲，侥幸捡得一条命回来。见了庄子，不由泪如雨下，哽咽道：“老师，人活着真是苦呀，还不如不来这个世上……”
庄子遭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看到了太多的人间悲剧，那颗心就如浸泡在黄连水里，不过不是变得脆弱，而是更加坚韧。
庄子沉思片刻，徐徐说道：“最大的悲哀是人心的死亡，身体的死亡还在其次。太阳升自东方而落入西方，万物都是顺着这个规律而运作的。人，双脚站立在大地上，目光投向远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天是如此，一生也是如此。出生就是太阳升起，死亡就是太阳落山。拿我来说，自从生而为人，便想死也死不了了，必须活下去，等待将来的死。在这个等待的过程中，我随着万物运动，日夜不间断，不晓得终点在何处。我原本是浑然不觉生而为人的，知道命运是不可预测的，我因此天天随之变化。啊，昨天已经过去，我怎能把历史当作现实，念念不忘，使自己心神悲戚。这就好比集市已散，你却去买马，买不到就沮丧绝望……对从前的你，我报以淡忘；对从前的我，你也答以淡忘吧。我们互相淡忘从前，告别昨天，高高兴兴面对今天吧，何必愁眉苦脸呢？”
听了庄子这番话，蔺且心中好多了。他想起一事，便对庄子说道：“老师，我听说惠施先生不久前也去世了。”
“哦？他是怎么死的？”
“听说魏国在与秦国交战时老吃败仗，魏王指斥宰相无能，惠施先生羞愤难忍，一口气没上来，就死了。”
庄子听了，垂下头，久久没有说话。
好半天，庄子才抬起头，仰天长嘘，叹道：“惠兄，想不到你也去了……”
蔺且小心翼翼地问：“我知道老师与惠施先生观点志趣多有不同，为何对他的死如此伤感？”
庄子道：“你不懂呀。我讲个故事吧。从前楚国郢都有一个泥瓦匠，有一次正刷墙时，他的朋友匠石来访。泥瓦匠一边干活，一边与匠石说笑，不小心鼻尖上溅上了一滴灰浆，那灰浆如苍蝇翅翼那么薄。泥瓦匠正要用衣袖拭去，匠师说道：‘且慢，让我来用斧子给你削掉它吧——就怕你不敢。’泥瓦匠笑道：‘你的手艺我还信不过？你就来削吧！’于是匠石运斧生风，好似很随意地一下，就将泥瓦匠鼻尖上的白灰削去，而鼻尖完好无损。那泥瓦匠站在那里，面不改色心不跳，眼睛都没眨一下。几年后，宋元君听说了这件事，便把匠石请来，要匠石给他表演‘斧削鼻灰’的绝活儿。匠石说道：‘我过去是能表演这绝活儿，可是现在不行了。’宋元君问：‘为什么？’匠石回答道：‘只因我那泥瓦匠朋友已死了，天下再没有能与我配对的人了！’——惠施兄死了，我也是再也找不到能与我对话的人了，这世界，好寂寞呀……”
蔺且也唏嘘不已。
蔺且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说道：“老师，你对道研究多年，为何不把自己的见解写下来，也好让天下人对道有所了解呢？”
庄子淡然一笑，说道：“老子说过：‘道如果可以用语言表达，就不是真正的道了。’言论不是风吹出来的声音。言论就是发表议论，但议论的内容却是没有定准的。没有定论，说了岂不白说？现在诸子百家都在那里著书立说，都认为自己的言论不同于初生小鸟有声无意的啼叫。但果然是这样吗？依我看，现在人们的言论，都被华而不实的词藻掩盖了，道也被微不足道的认识掩盖了……我如果再来写书立说，只怕也会如此，不但讲不清道，还会歪曲了、掩盖了道……”
蔺且道：“老师此话自然有理。不过，老师一生耳闻目睹、所思所想那么多，也是可以写一写的。老子不也写了五千言吗？至于道，就让有心人自己去体悟吧。——老师不写点儿什么，学生我可就要写了。写歪了，老师不要怪我……”
庄子笑道：“我不怕你写歪。说老实话，我如果真自己写，也会是歪写的——天下就如一锅浑水，你也没法与它作严肃庄重的对话……”
蔺且喜道：“这么说，老师答应写了？”
像是对蔺且，又像是对自己，庄子边沉思边说道：“道是什么？无形无象。看得见的唯有变化无常。死死生生，与天地并存，与神明同往……茫然何去，恍然何往，包罗万物，不知归属……这大概就是道吧！我庄周对这种莫名其妙的思想的确是很感兴趣。我就来说一说，写一写？浩荡无际，没头没尾，随意乱侃，不固执一端……写点儿寓言？就是编些故事讲道理，有些可读性；写点儿卮言？就是想哪儿写哪儿，肆意推衍；写点儿重言？就是重复古人的话，也有点儿权威性……独自与天地万物往来而不傲视万物，不介入是非，与世俗共处……也许书写成了，读者一看，说：什么狗屁玩意儿，只配带入卫生间。不是阅读，而是揩腚……也可能有那书呆子会读一读，结果读得脑袋大，还不知所云，说：迷茫呀，比朦胧诗还朦胧呀，比懒婆娘的裹脚布还要臭还要长呀……读出一帮神经错乱，送入安定医院……有趣！有趣！看来写写也无妨！”
这样构思了一会儿，庄子便对蔺且说道：“那就写吧。你帮我准备些竹片笔墨。回头我再到东郭子那里找点儿参考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