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无腿人
一群小猪在死去的母猪身上吃奶。一会儿，它们发觉母猪死了，就都惊慌地跑开了。由此可见，小猪爱的不是一堆死猪肉，而是爱主宰猪妈妈形体的精神内涵。猪懂得爱内涵，而人却不懂。
那无腿人“走”到庄子和蔺且面前，停下来喘气。
蔺且问：“你可是来拜师的？告诉你，我们这里不收学生……”
“什么拜师？谁是师？”无腿人看看蔺且，又看看庄子，感到奇怪。
蔺且松了一口气。不是来拜师的就好。他问：“那你来有什么事？”
无腿人道：“我走得口渴肚饥，特来讨些吃喝……”
原来是个叫化子。蔺且看了看庄子。
庄子见蔺且站着不动，便说道：“你还不赶快去弄些东西来……”
蔺且进屋去了。
无腿人对庄子说道：“给老哥你添麻烦了。”
庄子道：“不用客气。请问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无腿人道：“天下四方，任我浪游。我也没个定准，走哪儿是哪儿。”
庄子道：“看你腿脚不方便，是天生的呢？还是……？”
无腿人淡然一笑，说道：“天生的怎样？不是天生的又怎样？”
“这……”庄子一时语塞。
“给你说吧，我这腿是受了刑截去的。不过，就是天生如此，我也不在乎。我一样在人世上走来走去，蹭吃蹭喝还蹭点儿生活。”
庄子感叹道：“先生可谓达观之人呀。”
正说话间，蔺且端着食盘来了——一碗水浆，两个窝头，还有两根黄瓜。
蔺且把食盘往地上一放：“喂，过来吃吧！”
谁知那无腿人顿时变了脸色，鼻子里哼了一声，双手抓起木板，就要“走”。
庄子急忙拦住，劝道：“先生不要生气……”
无腿人说道：“廉者不食嗟来之食。我是残废了，所以才来讨要些吃喝，可我并不要别人像喂猪狗一样待我！再说了，你，我，他，我们所有的人，生而在这世上，全都是猎物，全都在弓箭手的射程之内。不管你在哪里，都有可能中箭。有一些猎物，比如你们吧，并未中箭，四肢健全地活着，那不是因为你们有本领，而是那弓箭手对你们没兴趣……这就是命，算你们碰巧。我中箭，被截了双腿，也是命呀。幸亏我修养好，照样高高兴兴做人，没有去上吊跳河喝农药。现在你们不是和我心心交流，而是以两腿戏弄我无腿，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蔺且大惭，过去端起食盘，又走过来，跪在无腿人面前：“先生不要恼怒，是我错了。请先生原谅。”
无腿人这才转嗔为喜，一手抓窝头，一手抓黄瓜，吃起来……
这天晚上，无腿人就在庄子家留宿。
庄子，蔺且和无腿人在油灯下说话。
无腿人说了自己的遭遇。原来他本是一读书人，有一个幸福温馨的小家。后来遇上兵乱，家中一切被乱兵抢劫一空。逃难途中又与妻儿走散。他急疯了，四处寻找。身无分文，饥寒交迫。有一天，实在饿得不行，就在一饼铺拿了张饼便跑。结果被捉住送入官府，以抢劫罪被砍去双腿……亏得大难不死，从此一边乞讨，一边流浪天涯，心存一丝希望，与妻儿破镜重圆……
蔺且听了，心生悲怜，眼圈都红了。庄子也摇头叹息。
无腿人长叹道：“我原来信奉儒家仁义之说，可这黑暗世道，却将我的信念打得粉碎。我读书耕作，谨守本份，有了自己一点儿家业。可谁知乱兵一来，洗劫一空。这就像小民为了防备小偷撬箱、开袋，于是就加固锁钮，绑紧绳索。小民是够聪明的了。可哪知大盗一来，便背起箱子、扛起口袋而去，唯恐你锁得不牢、绑得不紧……可叹呀，小民原来的聪明，正好帮了大盗的忙！再说到我信奉的圣人的仁义之说，不也是在为大盗帮忙的吗？圣人制造了斗斛权衡，想买卖公平，大盗便窃了去，短斤缺两，大斗进小斗出，损人利己。圣人制作了符玺大印，想取信于民，大盗便窃了去，镇压人民。圣人用仁义来矫正人心，大盗便窃了去，装点门面，欺世盗名。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偷了衣带钩的小偷，会被处死，而偷了国家的大盗却做了诸侯。诸侯之门，都标榜着仁义二字，都以自己为正义化身，四处挑起战争，企图吞并天下……唉！这是圣人的悲剧，圣人的罪过呀！”
庄子听无腿人评议世事，字字如锥，突然想起一人，就是当年在齐国遇到的柏矩先生。他是怎么说的？“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自己当时还觉得他说得有些过于尖锐，可这几十年目睹世事，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一旦圣人的仁义之说彻底破产，人民的愤怒就将如火山爆发……
庄子道：“先生对世事可谓洞若观火。我记得老子说过：‘狂风刮不了一早晨，暴雨下不了一整天。谁产生的狂风暴雨？是天地。天地尚不能长久维持狂风暴雨，何况人呢？’我想，这乱世乱到一定时候，就该恢复清净自然了。老子又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些窃国大盗，尽管拉仁义作虎皮，包着自己吓唬别人，早晚会栽入自掘的坟墓……”
蔺且义愤填膺，热血沸腾，叫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我听说春秋时代柳下惠的弟弟柳下跖，曾揭竿而起，率领九千弟兄，侵暴诸侯，纵横天下。诸侯头疼不已，诬之为盗跖——今日如能再有十个百个盗跖，百姓就会有好日子了！”
无腿人摇头道：“这位小兄弟的话，痛快倒是痛快，可惜并不能解决问题。”
蔺且被泼了一盆凉水，心中不服，问道：“为什么？”
无腿人道：“想那盗跖，是在造诸侯的反。可他穿室探户，夺人牛马，掠人妇女，贪利忘亲，万民也为其所苦。这不过是以暴易暴呀。就怕去了一个旧暴君，又来一个新暴君……”
庄子也说道：“这位先生说得对。我来讲两个故事吧。
“夏朝末年，暴君桀残暴无道。这时商民族的成汤准备取而代之。于是找来卞随谋划。卞随说：‘造反我外行，不要找我。’成汤问：‘哪谁内行？’卞随道：‘我不知道。’成汤又找来务光。务光也推辞不干。成汤便问：‘有个叫伊尹的怎么样？’务光道：‘据我所知，那家伙学过厚黑学。别的我不清楚。’成汤就与伊尹谋划，最后推翻了夏桀，建立了商朝。成汤夺了天下，又假惺惺搞禅让，要把王位让给卞随——他则幕后控制。卞随道：‘当初你找我谋划，一定也是认为我是贼。现在又要让位给我，一定是认为我也是贪利之徒。我生逢乱世，已然不幸，而你又要用你无道的耻辱来玷污我，我受不了啦！’于是自投稠河而死。成汤又要让位给务光，务光也不接受。成汤搞不懂为什么务光也不识抬举，便说道：‘智士出谋划策，武士攻打天下，仁士坐天下，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你为什么要拒绝呢？’务光答道：‘废除君上，不义；杀戮人民，不仁；士兵牺牲，长官享福，不廉。我听说过这样的话：不干净的俸禄，不受；无道的国土，不住。何况还要我坐王位！我无法忍受下去啦。’于是背负石头，自沉于庐水……
“这二人痛恨夏桀，但也不赞成成汤通过杀戮战争来为个人打天下。他们选择了死，可谓烈性之人。
“后来到了商朝末年，纣王暴虐，天下大乱。在西方的周武王趁机扯旗造反，标榜建立王道乐土。有两个贤士住在孤竹国，一个叫伯夷，一个叫叔齐。二人商量道：‘听说西方有一个人，好像是有道者，我们去看看。’于是二人到了岐阳。周武王听说了，便派周公去见他们，立下盟约：‘加禄二级，授官一等。’然后将盟书涂上牲血，埋入地下。伯夷看着叔齐，怪怪地一笑，说道：‘噫，真奇怪！这哪里是我们所说的道。过去神农氏拥有天下，按时祭祀，竭尽虔诚而不求福；对于人民，忠信尽力而无所求。人民乐于政就为政，人民乐于治就为治，不以别人的失败作为自己成功的条件，不以别人的卑微而显示自己的高贵，不因遇到机会就自谋私利。现在周人看到殷朝混乱，便急忙想取而代之。他们崇尚谋略收买人心，依仗武力保持威势，杀牲盟誓作为信用，大许诺言取悦群众，通过杀伐捞取利益。这是制造祸乱以代替暴虐呀。’叔齐说道：‘我听说古时候的贤士，遇治世不逃避责任，遇乱世不苟且偷生。现在天下黑暗，殷德衰败，周人也是换汤不换药。与其与周人合作玷污了我们，不如避开以保持清白。’于是二人向北逃到首阳山，宁死不食周粟，饿死在那里……”
无腿人道：“历来改朝换代，还不是‘做了贼后做官，做了官后做贼’，老百姓那曾过上过好日子？老百姓只有两种命运：或坐稳了奴隶，或想做安稳的奴隶而不得。借用经济学家的话，什么‘商汤革命’、‘周武革命’，不过是以良币代替劣币开始，以劣币驱逐良币结束，是新劣币代替了旧劣币，是良币的永被驱逐……”
蔺且听得悚然，自语道：“那正直之士该如何才好？”
庄子道：“我学伯夷、叔齐。洁身自爱，保持节操，虽无力救天下，也不去做乱世的帮凶。天道好还，历史自会按它的轨道去行进的。我们只能顺其自然，同时保持自我……”
这一夜，三人谈到很晚才入睡。
第二天，无腿人告辞了庄子师生，又以手当足，走上了漫漫流浪路。
直到看不到无腿人的身影，庄子才收回了依依不舍的目光。
庄子叹道：“这才是‘才全’而‘德不形’的人呀！”
蔺且问道：“老师，什么叫‘才全’？”
庄子道：“死生，得失，穷达，贫富，贤和不肖，毁誉，饥渴，寒暑……这些都是事物变化的常态，是客观规律的体现，如同白天黑夜在人们面前轮流交替一样。能看透这一点，就能保持和顺乐观的心态，任他逆境顺境，我自岿然不动，以平常心顺应万物的变化。这就叫‘才全’。”
蔺且又问：“那什么叫‘德不形’？”
庄子道：“人没有到流动的水面上去照自己的形象的，而是到静止的水面去照。德，就是最纯美最宁静的修养。内心保持平静而又不受外物激荡，这就叫‘德不形’。
“说到这位无腿先生，他注重道德的修养，而忘了形体的缺陷。他看万物为一体，无所谓得失，因而看到自己失去了腿，就像大地丢去了一块泥土。他虽然残疾，但内涵充实，如松柏得到了大地的正气。想现在世人，许多人不看重内涵而看重外形，他们才是精神的残疾呀！我曾经看见一群小猪在死去的母猪身上吃奶。一会儿，它们发觉母猪死了，就都惊慌地跑开了。由此可见，小猪爱的不是一堆死猪肉，而是爱主宰猪妈妈形体的精神内涵。猪懂得爱内涵，而人却不懂。
战士捐躯疆场，身首分离，四肢残缺，埋葬时却不能享受有羽毛幛扇装饰的棺材——因为他外形不全。受了刖刑的人被砍了一脚，买回新鞋不好意思穿——因为下肢不全。这都是只重外形而不重内涵呀。侍奉君王的美女，不准剪指甲，不准扎耳朵眼——因为君王要享用完整的女肉。女子出嫁，初夜发现不落红、不是处女，就要被休掉——因为丈夫要占有一具未破身的女身……世人就是这样只重外形完整而不重内涵完善，真是可悲呀！”
蔺且想到自己昨日对无腿先生的怠慢，不由羞愧地低下了头……
庄子说道：“真正的圣人，他有着俗人的外形，而无俗人的内涵。有俗人的外形，所以他能够在社会上与人相处。无俗人的内涵，所以他能够不受人间是非的影响。在圣人看来，世俗所看重的‘智慧’，不过是制造麻烦的祸根；世俗所看重的‘约束’，不过是伪饰的胶漆；世俗所看重的‘品德’，不过是拉关系的工具；世俗所看重的‘工巧’，不过是经商牟利的手段。圣人不搞阴谋权术，要那‘智慧’何用？圣人不损害天性，要那‘约束’何用？圣人没有丧失真德，要那虚伪的‘品德’何用？圣人不想发财图利，要那‘工巧’何用？作为芸芸众生的一员，圣人也平凡渺小。但究其内涵，圣人却是那么伟大，与天同体！……”
庄子忘情地讲说，讲给蔺且，讲给自己，讲给巍巍远山，滔滔河水，天地人间……
就在庄子与蔺且说话时，一个人正从濠州启程，又去追逐功名利禄。他就是惠施。他坐在马车上，踌躇满志，顾盼自如，自认为天下舍我其谁也。他倒是不少胳膊不缺腿，可自道观之，他才是真残疾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