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臭鞋大阵
谁叫你像棵树，不安静呆着，而是自己摇动树身，弄得枝叶哗哗响，惟恐人不知……
庄子从东郭子那里回到家，却见门外摆满了鞋子。庄子吃惊不小，以为自己走错了家门，转身要走。
这时蔺且从屋里出来，叫道：“老师！”
庄子回过头，疑惑道：“这是我的家吗？”
蔺且笑了：“老师怎么连自己的家都不认得了？”
庄子指指门口的鞋：“那这是怎么回事儿？”
蔺且道：“嗨，别提了。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前天，先是有两个楚国大夫来找老师。他们走了，随后就稀里哗啦来了五六个人，说是要来做老师的门徒。我说你不在，他们也不走，说一定要等你回来。又嫌在屋外怪晒的，就都进到屋里，拦也拦不住……”
庄子跌足道：“坏了，坏了。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吧……”
话音未落，从屋里呼啦啦涌出一帮子人来，见了庄子，纷纷穿上鞋，跑过来，纳头便拜，口中喊道：“请庄老师收我们为徒……”
庄子皱眉道：“你们从哪儿听说我要收徒？”
其中一人抬头说道：“我们本来是要去惠施惠老师那里求学的，可去时，惠老师的学校已不办了——惠老师受魏王之请，正要去魏国做宰相。我们不知如何是好，惠老师说，庄老师学问比他还大，我们就改投您这儿来了……”
庄子听了，不由暗骂一声：“这惠施，怎能这样害我！”
那帮人跪在地上，又叫起来：“老师，收下我们吧！”
庄子道：“你们且先起来。”
那帮人叫道：“老师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庄子道：“你们坐在地上，却让我站着，太不公平了。我也要坐下歇会儿了。”
说着，扑通坐下，屁股压在脚后跟上——那时的人就是如此坐法。跪是屁股离开脚后跟，坐是屁股不离脚后跟。庄子故意把把众人的跪说成坐。他坐下了，那些人也放松身体，坐那儿了。
庄子问：“你们抛家舍业来投我，是想做什么呢？”
一人道：“我想跟您学治理天下的本领。”
庄子道：“天下本来是好好的，就因为帝王和大臣总想治理，结果使得天下越来越乱，你连家业都扔了——你还想再去治理？让天下不成其为天下，成为一锅粥？我看你免了吧。”
那人瞪瞪眼，起身，拍屁股走了。
又一人道：“我也是看这世道太乱了，想到先生这里学学藏生保命之道。”
庄子道：“船工把船藏在山谷里，渔夫把舢板藏在深泽里，应该说很牢靠了吧。可是半夜里发山洪，下暴雨，水这大力士把山谷和深泽都背走了，糊涂人还不知道呢。藏大的藏小的，尽管藏得很保险，但不免要亡失。如果把天下万物藏在天下，这样就不会亡失了。你还要学吗？”
这人一拍脑袋：“懂了！”起身，拍拍屁股，也走了。
又有一人道：“先生，我好好苦恼哟！”
庄子问：“你苦恼什么？”
这人道：“我住在乡里，多少还有些好名气；遇到危难也能站出来，还算勇敢吧。但是我种田却遇不上好年岁，侍奉君主却遇不上圣君明主，在乡里被人排斥，在城里被人瞧不起……我怎么得罪了天？竟然如此倒霉？”
庄子同情地看了一眼这个倒霉蛋，说道：“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至人的处世方法吗？忘记自身，不求聪明，超然于尘世之外，逍遥于清静无为。虽然有所作为，但不企求功利目的。对事物有所助长，但并不以主宰者自居。现在你粉饰智慧以惊醒愚顽之人，修身以反衬黑暗，光明耀世，如举着日月行走——你这是在给自己树怨树敌呀。你能保全身体，没有遭刑残废或中途送命，就已经够幸运的了！你何须怨天尤人呢？你走开吧！”
“倒霉蛋”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儿，便起身，向庄子作一揖，走了。
……
就这样，庄子把人都打发走了，弄了个门前清。
庄子擦一把额头上的汗，对蔺且说道：“可算清静了。刚才一见那臭鞋大阵，可把我吓坏了……”
蔺且问道：“老师为什么不愿意收学生呢？”
庄子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当年列子去齐国，走到半路上，就又回来了。伯昏瞀人见了，感到奇怪，问：‘你怎么回来了？是出了交通事故，还是齐国不欢迎你？’列子道：‘太可怕了！’伯昏瞀人道：‘怕什么？’列子道：‘我在路上吃喝了十家饮食店，倒有五家不要我埋单。’伯昏瞀人笑道：‘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这有什么可怕。’列子道：‘我内心对道还未理解，外表就显露出光辉，让那些饮食店的小老板对我的崇敬超过了对老者的尊重。这样招摇过市，会招致祸患的。想那些小老板，都是小本买卖，赚钱不多，又无权无势，尚且这样待我，何况那齐国的万乘之君。他一定会拉我做官，让我为他卖力——所以，我是越想越怕呀！’伯昏瞀人听了，点头道：‘高，实在是高！不过，我想你回到家，也不会安生的。他们会找上门来的……’
“过了不久，伯昏瞀人去看列子，就见列子家门口，也如我家刚才那样，摆起了臭鞋大阵。伯昏瞀人头靠在拐杖上，侧耳朝里听了听，然后转身就走。屋里有眼尖的，告诉了列子。列子提着鞋，光脚跑出来，追上了伯昏瞀人，说：‘先生既然来了，还不开导我两句吗？’伯昏瞀人说道：‘算了吧！我早就说过，他们会找上门来的。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别得意，这不是你有本事能使人来归附你，而是你没本事使人不来归附你！谁叫你像棵树，不安静呆着，而是自己摇动树身，弄得枝叶哗哗响，惟恐人不知……你要记着，智巧越多越忧劳，无能的人无所求，做一个无能的逍遥者，如一叶扁舟，漂泊人海，谁家码头也不靠，自由自在，如遨游于虚空……’伯昏瞀人的话点醒了列子。列子把那帮子人都打发走了，此后三年闭门不出，替老婆烧火做饭，喂猪如同伺候人一般，弃浮华而归真朴，在乱哄哄的世界中持守虚静，恬淡清贫过了一生。”
蔺且道：“我明白老师的意思了。不过——”
庄子问：“怎么了？”
蔺且手一指庄子身后：“你看，又有人来了！”
庄子回身看，可不是，有一人正在朝他“走”来——是一个没有双腿的残疾人，两只手，一手抓一块木板，以手当足，慢慢挪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