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们就是这只神龟，你们是情愿死去而留下龟壳被人供起来呢，还是宁愿活着，拖着尾巴，爬行于泥中？”
过了些时日，庄子果然不爽约，拿着自己的鱼竿，还有要还的书，去见东郭子。
东郭子大喜，便和庄子一道，到濮水去钓鱼。
二人一边钓鱼，一边聊天。
东郭子道：“看庄先生钓鱼，好娴熟呀！我这儿还没一条鱼上钩，你那里倒有两条了。”
庄子笑道：“我这是为了疗饥，才学会的钓鱼，所以未免手快。不好意思。”
东郭子道：“都说读书人是社会的良心。如今天下大乱，政治黑暗，读书人也分化得厉害……”
庄子感兴趣地说：“您说说看，如何分化的？”
东郭子道：“一类读书人，志向高远，超脱世俗，高谈阔论，自视甚高。他们讥评时局，持不同政见，牢骚满腹，一肚皮不合时宜，在野的隐士最爱来这一套，最后往往苦恼绝望，跳河自杀了事。
“一类读书人，谈论仁义忠信，恭俭退让，注重个人修养，是传统文化的光大者。半在野半在朝的学士最爱来这一套。他们年轻时游说列国，老了在家聚徒讲课。
“一类读书人，学而优则仕，谈论政绩，注重功名，维护君臣之礼，匡正上下关系。朝廷的文官最爱来这一套。他们效忠君主，战战兢兢；开拓疆域，累身累心。
“一类读书人，害怕麻烦，贪图清闲，栖身田园，悠闲垂钓，逃避现实的江海之客最爱来这一套。他们厌倦了政治，不关心社会，远避红尘，但求优哉游哉。
“一类读书人，信奉活命哲学，做深呼吸，练气功术，打鸡血，喝红茶菌，什么都不关心，就关心延长寿命。在朝在野，都有一些读书人爱来这一套。他们最羡慕的是活了八百岁的彭祖。”
东郭子说了这五类读书人，庄子笑问：“那先生您把自己归在那一类呢？”
东郭子笑道：“我想我大概可以归在江海之客这一类吧——厌倦政治，也无牢骚，栖身田园，悠然垂钓，就和现在一样。”
庄子又问：“那您看我该归入哪一类呢？”
东郭子琢磨道：“庄先生你志向高远，超脱世俗，但却不是那种牢骚满腹、苦恼绝望的一类人。你学问深厚，却又不喜游说聚徒，也不是第二类人。第三类更不是了。第四类嘛，有点儿像，又不十分像……第五类？你也不是。我不知该把你归为哪一类了。也许你是另类……”
庄子道：“另类？有趣。您且说说我如何是另类。”
东郭子道：“像庄先生你，不刻意磨砺心志而人品自高，不高谈仁义而修身养性，不追求功名而让天下自定，不隐于江海而精神悠闲，不事导引气功而身健寿长。忘却了一切，又无所不有，恬淡无极而享有着一切美好的东西……这就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得道之人呀！”
庄子闻言，吃了一惊，手中的鱼竿差点儿脱手。定定神儿，说道：“我哪能算得上是得道之人？也就不过一俗夫，知道点吃饱了不饿，穿暖了不冷，干累了便歇，自己给自己宽心的俗理——先生高抬我了。”
东郭子道：“自那日庄先生给我讲道之后，我时时在琢磨。你方才说的这些俗理，其实就是至理。可叹天下从帝王到读书人，对此都不甚了了。他们和身外之物接触，不是顺遂天性，而是互相伤害，驰骋追逐于其中而不能停止，终生忙碌，疲惫不堪，还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可悲呀！可哀呀！也真是糊涂呀！”
庄子笑道：“他们是糊涂吗？看他们一个个猴精猴精的，也许是只有我一人糊涂，又拉上个您……”
东郭子也笑了：“那就让他们去猴精吧，我们来糊涂——老子怎么说来着？‘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
庄子接上念道：“‘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
二人相视大笑。
笑声刚停，就听得身后有人在问：“请问，哪位是庄周先生？”
二人回过头看，却见是两位身着官服的朝廷大夫，恭恭敬敬地拱手作礼。
庄子坐着没动，说道：“我就是。找我有事吗？”
一位瘦高的大夫赔笑说道：“我们楚王思贤若渴，听说庄先生博学多才，特下旨，想以朝政烦劳先生。我们就是专程来接先生的。”
另一位矮胖的大夫说道：“车驾就在那边，请先生上车吧。”
庄子纳闷：“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矮胖大夫道：“我们打听到先生住在濠梁，便赶去了，又听说先生来了濮水城，便打问着找到这里了——可累坏我们了。”
瘦高大夫说道：“打搅了先生雅兴，还请先生原谅。”
原来是请庄子去做官的。东郭子继续钓自己的鱼。且看庄子如何应对。
庄子眼盯着浮标，对二位大夫淡淡说道：“我听说楚王的御苑里养过一只神龟，三千岁啦，后来死了。楚王就让宫人用绸布把神龟的遗骨遗甲包起来，装进竹箱，供在庙堂之上。我想问问二位，如果你们就是这只神龟，你们是情愿死去而留下龟壳被人供起来呢，还是宁愿活着，拖着尾巴，爬行于泥中？”
瘦高和矮胖齐声道：“当然宁愿活着，拖尾巴爬行于泥中！”
庄子道：“好！咱们英雄所见略同。就请你们回去吧！我将拖着尾巴继续爬行于泥中。”
两位大夫请不动庄子这只泥中龟，只好走了。
东郭子拍手笑道：“庄先生不但是愚人，还是泥龟，妙哉！妙哉！”
庄子笑而不答，一提竿，钓上来一只……小乌龟！
庄子愣住了。
东郭子早笑翻了，倒在地上直揉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