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智力的獠牙太大，会害了人类自己
鸟儿，本来在空中飞得好好的，人开发智力，造出弹弓打鸟。后又造出弓箭，弩箭，捕鸟网……鸟儿大批被捕杀，空中生态被破坏，天上的鸟大乱了……
庄子与惠施喝了一场痛快酒，住了一宿，第二天就回去了。他惦着他那些学生呢。
这以后，庄子与惠施时不时你来我往，切磋学问。用柳氏的话讲，这一对儿朋友，不见了互相想，见了面就互相嚷，谁都想说服对方，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就如那铜钹儿，两片凑一块儿——你就听热闹吧！
这次，惠施又来到庄子家做客。吃过了午饭，二人到田野里散步。
走了会儿，庄子建议道：“我们在草地上躺会儿吧，放松放松筋骨。”惠施道：“好。”于是二人以臂当枕，就在草地上随意躺下了。
正是初秋，天高云淡，金阳温煦，身体与大地亲近，果然十分惬意。
仰望蓝天，就见一只苍鹰正在高空翱翔。庄子如孩子般自语道：“真是造化神奇，你看那鹰，翅膀一动不动，在那么高的空中，就是掉不下来，我们人却没有这本事呀。”
惠施听了，说道：“谁说人没这本事。人比动物更聪明，开发人的智力，就能上天。”
惠施坐起来，对庄子说道：“你老弟难道没有听说过公输般这个人？他是春秋时有名的能工巧匠，曾用木料和竹片制成了一只‘喜鹊’。这只人工‘喜鹊’竟然在天上飞了三天才落下来。这说明人只要开发智巧，就能胜天。”
庄子也坐了起来，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你以为人能如公输般开发智巧是好事？我看未必。想那远古至德之世，也就是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的时代，文字尚未发明，人们结绳记事，吃生肉嚼野果，穿兽皮披树叶，过着简陋的生活，与大自然和谐共处。人与人之间也是相安无事，氏族之间，遥遥相望，鸡犬之声相闻，彼此也不往来，没有贸易，也没有战争。人们心地赤诚，没有尔虞我诈，享尽天年，不必逃难。可现今呢？统治者推崇才智而无道，结果弄得人心混乱，天下不安……”
惠施道：“你未免言重了吧。”
庄子道：“一点儿也不言重。先说鸟儿，本来在空中飞得好好的，人开发智力，造出弹弓打鸟。后又造出弓箭，弩箭，还有箭尾系绳的曾（矢旁）箭，长柄的捕鸟网……鸟儿大批被捕杀，空中生态被破坏，天上的鸟大乱了……
“再说鱼儿，本来在水中游得好好的，人开发智力，造出骨叉捉鱼。后又造出钓竿，鱼笼，以及各式各样的渔网：船用的撒网，拖网，岸用的拦网，捞网……网眼越来越密，网线越来越结实。鱼儿大批被捕捞，水中生态被破坏，水里的鱼儿大乱了……
“三说野兽，本来在山野过得好好的，人开发智力，造出弓箭长矛，猎杀野兽。后又造出绳套和铁夹，挖陷阱，设栅栏……猎具越来越精良，野兽被大批捕杀，野外的生态被破坏，山野里的野兽大乱了……
“四说人类，本来生活得好好的，上面鼓励开发智力，下面就斗智逞巧来求名求利。于是有假冒伪劣，有坑蒙拐骗，有勾心斗角，有歪门邪道……还有那投机钻营，谎话连篇，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的权谋，厚脸皮黑心肠的厚黑学，沽名钓誉的伪学术，蛊惑人心的诡辩术……人心变得浮躁，狭隘，迷惑，奸诈，凶狠，社会生态被破坏，天下就大乱了……
“就说你夸的那个公输般吧，是够能，够巧，高智商，可他的高智商只是让天下乱上加乱。当年楚国与越国经常在长江上打水战。楚国在上游，顺流而进攻容易，逆流想退却就难了。越国恰相反，见有利就逆流进攻，见不利就顺流退却，因此常让楚国吃败仗。这公输般是聪明，发明了两种新式武器，一叫钩，一叫镶。当敌船退却时，就用钩钩住它，让它跑不了；当敌船进攻时，就用镶推开它，让它不能靠近。楚国用了公输般的发明，反败为胜，屡屡打败越国人……这战争本来就残酷，有了新式武器，只会使战争更残酷，流血更多，死人更多。公输般还发明了云梯，撞车，飞石，连珠箭……各国纷纷采用，战争规模越来越大，天下战火纷飞，血流成河……如果让公输般不断把智力开发下去，只怕还会造出什么尖端武器——毒气弹，细菌弹，核导弹，中子弹，原子弹……这人类最终就会被毁掉！
“所以说，天下大乱，罪过就在于推崇智巧，往上说，扰乱了日月光明，往下说，销熔了山川精气，往中间说，破坏了四时运行。于是什么酸雨、沙尘暴、温室效应……都出来了。就人类而言，人性扭曲，乃至异化，道德沦丧，厚黑盛行……这就是由于世人抛弃了至德之世的憨厚纯朴，把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变成了一场‘斗智’。斗智紧接着斗力，骨子里是追逐利益和享受……唉，你还说这开发智力是好事，我怎么觉得智力越开发，人类就越走进死胡同？你知道那剑齿恐龙为何灭绝？就是因为它的獠牙越来越大，超过了身体，饿死了——人类的智力就是獠牙，如果长得太大了，就会害了自己……”
惠施听了庄子的话，不禁也不寒而栗。想他自己，从来都是以炫智逞巧为能事，哪曾想过人类无限度地开发智力，会引发如此严重后果……惠施忍不住问道：“那你说应该如何办才好？”
庄子道：“我讲一个故事吧。当年孔子的弟子子贡游历各地，在经过汉水之南时，看见一位老人在菜园劳作。老人挖了一条露天隧道，斜斜地通向水井。老人就沿着这隧道，到井里灌满一瓮水，然后抱着水瓮，一步步从隧道走上来，浇灌菜园……子贡看老人上上下下，虽然忙个不停，却是用力多而功效少。子贡就对那老人说道：‘老大爷，你这样太辛苦了，我给你推荐一种提水器械，一天可灌溉百畦，您不想试试吗？’老人道：‘你且说说。’子贡道：‘井旁立两个木柱，上架横梁。横梁上安置一长杆，可上下活动。长杆一头重，一头轻。轻的这头用长绳拴上吊桶，投到井里，就可把水打上来——这叫利用杠杆原理提水，又快又省力。这就是桔槔。’老人听了，冷笑道：‘我的老师曾教导过我：使用机巧之器，必然会去做取巧之事；总做取巧之事，就会滋长投机取巧之心；投机取巧之心藏在胸中，就会破坏纯洁的品德；没有了纯洁的品德，心神就会不安定，玄妙的大道就会被抛弃。我不是做不来你说的那玩意儿，只是耻于去做它！’子贡满面羞惭，认识到自己只不过是计较功利而随波逐流的人，离德行的完美还差得远呢。
“所以，正如老子说的，只有抛弃自作聪明的才智，百姓才会得到百倍的利益；抛弃虚伪的仁义，百姓才能真正孝慈；抛弃牟利的技巧，盗贼坏人才不会产生。因此圣人治国的办法是：减少人民的思虑而填饱他们的肚皮；削弱人民的利欲之心而增强他们的体质，永远使人民无知无欲，使那些聪明人不敢随意妄为，实行无为而治，则天下太平。老子理想中的社会是：小国寡民，即使有各种器具也不使用。即使有车船，也没必要去乘坐。即使有武器，也没必要去摆弄。人们重新用结绳的方法去记事，食物甘美，衣服漂亮，居住安适，风俗称心。邻国互相看得见，鸡犬之声互相听得见，而人们直到老死也不往来。这样的社会，没有强取和暴力，没有欺骗和狡诈，人与人不会攻心斗智，也没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远徙谋生……”
庄子眼睛里闪动着光彩，沉浸在老子所勾画的理想之中……
惠施也有所动心，轻叹道：“似乎倒是个美妙社会，只是恐怕难以实现……”
庄子像没有听见，没有说话。
惠施推推庄子，说道：“喂！你怎么啦？又发呆呀？”
庄子醒过来了，不好意思地笑笑。
惠施笑道：“我说你怎会有这些不同常人的奇奇怪怪的思想，原来是从老子那里一脉相承而来……”
庄子认真道：“老子的思想深刻无比，可惜不为世人重视。我劝老兄有功夫也读读老子的《道德经》，不要总去琢磨着与公孙龙他们那些辩士斗智斗嘴。懂得了大道，一切就洞若观火了。”
庄子的话引起了惠施的兴趣，惠施道：“《道德经》？我倒是听说过，只是尚未见过。”
庄子道：“我正有此书，惠兄如愿读，我可借你一阅。”
惠施道：“那敢情好。都说老子的书玄而又玄，我也来看看他究竟如何玄法。”
庄子道：“其实老子的书并不玄，用心体会，你会发现他讲的都不过是最简单、最朴素的道理。”
庄子跳起来，拍拍屁股：“走，我现在就去给你拿书去。”
“好咧！”惠施跟在庄子身后，朝庄子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