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既生瑜，何生亮？”
齐国有一个人，看儿子饭量极大，就把儿子阉割了，为贵妇人守门，一点儿也不心疼。低头拾到了一个破铜铃，他倒用布包了左一层右一层，生怕碰坏了。
公孙龙有事，骑着他那匹“非马”的白马，先告辞走了。庄子目送他远去，突然想起自己曾在赵国骑过的那匹大白马。那马有灵性。如果它听了公孙龙的“白马非马”说，不知会作何反应？庄子想像着大白马昂着头，与公孙龙辩论的样子，不由咧嘴笑了……
惠施在一旁奇怪地问：“你笑什么？”
庄子道：“我在想，如果公孙龙的白马能听懂人话，公孙龙大概就没得马骑了——人不愿意做‘非人’，难道那白马愿意做‘非马’？”
惠施也笑了：“所以嘛，我说他那套站不住脚。他还不服，常来与我辩论。”
正说回屋去，又一辆马车驰过来。车上一人下来，送给惠施一个大红烫金的请柬。原来是邀请惠施三天后去参加一个学术辩论会的。
惠施接了请柬，答应去。那马车便去了。
庄子道：“原来惠兄还是很热衷于辩论的？”
惠施一笑：“你有所不知。现在学术界除了儒、墨、杨朱、公孙龙四家，我也以‘合同异’立说，自成一家。他们不服，故经常举办会议，邀我去辩论……”
庄子道：“且说说你的‘合同异’。”
惠施便侃侃而谈：“我认为，万物都是由一种叫作‘小一’的东西构成，因而在本质上没有差别。由万物组成的宇宙，又是一个‘大一’，因此也无需去分别彼我。从现象上看，万物是‘毕异’的，没有任何二物完全相同。但是万物的本质却是‘毕同’，没有任何一物属于例外。这就是‘合同异’。”
庄子笑了：“照这么说，你就是公孙龙，公孙龙就是你——本质上毕同，你们还要辩论什么呢？”
惠施眼珠转三转，一时还找不出反驳的词儿。
庄子又说道：“射箭的人没有预定目标，乱放一箭，碰巧射中一物——如果这样就自称是神射手，那全世界的人都可以自称是神射手了。可以这么说吗？”
惠施知道庄子又要给他上课了，自己绝对说不过庄子，可又没办法堵庄子那张嘴。一赌气，便说道：“可以。”
庄子听出惠施赌气，不管他，继续说道：“没有共同的是非标准，各自用自己的是非标准为标准，便自称是真理化身，那每一个人都可以说自己是真理化身了。可以这么说吗？”
“可以。”
庄子笑笑：“惠兄不必意气用事，且听我说。儒家、墨家、杨朱、公孙龙，加上你，共五家。你们都自称是真理化身，谁也不服谁。那么，究竟谁是真的真理化身呢？或者都不是？都不过是如鲁遽给学生讲课？”
惠施没好气地问：“鲁遽怎么啦？”
庄子道：“鲁遽宣称给学生讲道。一个学生听了几次课，说道：‘老师，我得到你的道了，我能冬天烧锅炉夏天造冰激凌了。’鲁遽说：‘这只是以阳气召阳气，以阴气召阴气，而不是我所说的道。我的道可神啦，我给你们演示一下我的道。’于是搬来两张瑟，都是二十五弦，调好了音律，一张放在课堂上，一张放在寝室里，相距不远。鲁遽拨动课堂上的瑟，拨宫弦，另一张瑟的宫弦也振动；拨角弦，另一张瑟的角弦也振动。随后，鲁遽又重新调弦。这次，任意拨动一根弦，其余二十四弦全都跟着振动，发出嗡嗡的共鸣声。鲁遽得意，吟诗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忆华年……’众学生看得目瞪口呆，佩服得不得了，不晓得这些都不过是声学原理。鲁遽就拿这些小把戏糊弄学生，还美其名曰自己掌握了真理大道。——你们五家也是像这样吗？”
惠施不服道：“他们四家可能是这样，可我不是。真理不辨不明。我坚信真理是在我这一边。”
庄子叹道：“我听说过齐国有一个人，看儿子饭量极大，所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就把儿子赶到宋国，阉割了，为贵妇人守门，一点儿也不心疼。低头拾到了一个破铜铃，他倒用布包了左一层右一层，生怕碰坏了。还有一个楚国人，为人蛮横。他寄居在别人家，深更半夜要出去遛弯儿。守门人好言劝他，他就骂守门人。出去了，又雅兴大发，要坐船游江。船夫说天黑浪大，有危险。他就与船夫打架。船还没离岸，就与船夫造成了仇怨……”
惠施不明白庄子说辩论的事儿，怎么又扯起这些没滋没味的故事，便打断道：“老弟，你扯远了……”
庄子眨眨眼，说道：“远吗？我还要往远扯呢——据说你我之后两千多年，中国搞起了‘大革命’，男女老幼，都热衷于大辩论，武器是大字报，你贴我一张，我贴你一张，都自以为真理在我，别人都是谬论。越辩火气越大，就和那楚人一样，从动嘴谩骂，发展到动拳头，动皮带，动兵工厂的枪炮……真理没辩出来，仇怨倒造成了，甚至父子分两派，夫妻闹离婚……工农兵学商，荒废了自己的正业，反把那标语口号当宝贝。可不就像那齐人，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弄得国民经济濒于崩溃……我不知道他们醒悟过来后，痛定思痛，挖传统根源，找民族劣根性，会不会找到你老兄这里来呀！”
惠施脸色难看，不说话了。
庄子拉起惠施的手：“我说得可能难听了些，也就是我的看法，仅供你参考。别生闷气了，你宰相肚里能撑船嘛。咱俩有日子没在一块儿喝酒了，你还不拿出你那家藏老酿，让我解解馋？”
惠施脸上有了笑容，说道：“每次听你说话，都让人胀气，可又没办法说你。真是‘既生瑜，何生亮’！咱俩真是前世的冤家呀！”
庄子哈哈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