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濠梁观鱼 惠施道：“你又不是鱼，从何而知鱼快乐？”
这濠梁属楚国地界，距濠州城三十里，有濠水河流过，河边有一拦水的石梁，故得此名。此地居住着百十户人家，以种地、捕鱼为生。庄子一家人来到这异国他乡，举目无亲，生活困窘。亏得当地人热情相助，搭了个草屋，又送些锅碗瓢盆，总算安顿了下来。
庄子逃难，家中东西丢弃一空，来此，总不能老靠人施舍救济。这生计问题如何解决？庄子看到当地没有学馆，儿童们除了帮大人干活，就是嬉戏打闹，于是生出一个主意：学老丈人，办一个私塾。一来可用自己识文断字的长处来教育孩子，二来也可挣些学费养家糊口。主意定了，庄子便挨家挨户去招生。当地人也都挺愿意，于是纷纷送孩子来庄子的私塾读书。学费嘛，庄子让学生家长看着给。于是有人送十来斤米，有人送几条鱼，有人送几尺布……也不限定时间，有了就给，没有拉倒。就这些米呀鱼呀布呀的，虽然不多，却解了庄子一家饥寒。
也没有校舍，就在河边、树下、山坡上……随意开课。至于课本，就是山川草木、花鸟虫鱼、人手牛羊……见到什么就教什么。笔墨本子嘛，庄子自有办法——给每个学生编了一个平底的小草盘，盛上细细的河沙，就是作业本，学生们就用细树枝儿在上面练习写字。写满字了，手一抹，又是新的一页。
庄子在这里当“孩子王”，柳氏缝缝穷，牛牛给人家打打短工，一家人自食其力，日子虽不富裕，倒也自在。
这日，庄子给孩子们上完课，孩子们都散去了。庄子拿着一根钓鱼竿，到濠水岸边钓鱼。
远远的，庄子就见一辆马车停在河边。车旁有一人正在岸边徘徊。看那身影挺熟。庄子暗自思忖，这是谁呢？
走近了，庄子仔细一看，却原来是——惠施！不过没穿着官服，而是一袭青布长袍。庄子高兴地叫了一声：“惠兄！”
惠施回头，见是庄子，颇觉意外：“是你？”
庄子笑道：“不是我是谁？这才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惠施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庄子道：“一言难尽。”便把齐魏楚三国灭宋，自己一家逃难至此的经过说了说。又问：“惠兄不是在大梁做宰相吗？怎么有闲情逸致跑到这里来游山逛水？——对了，三国伐宋，是你出的馊主意吧？害得我们好惨……”
惠施长叹一声，说道：“我这也是一言难尽呀！”
原来，半年前老魏王驾崩，新魏王登基。新魏王听信齐国“共灭宋国，三分其地”的建议，准备派兵参加联军。惠施看穿齐国不过是借魏楚之力攻宋，灭宋之后绝不会兑现“三分其地”的诺言。并且惠施也不主张轻启兵端，于是力谏魏王。忠言逆耳，那新魏王不但不听，一怒之下还罢黜了惠施，另任用张仪为宰相，并派大军参加灭宋战争。惠施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门前冷落车马稀，受尽了世态炎凉，灰心丧气，便离开了魏国，四处漂泊，彷徨于江湖之上……
庄子听了，便对惠施说道：“我还以为惠兄遭了多大难呢，不就是不做官了吗？我看这是好事，大大的好事！我给老朋友道喜了！”
惠施道：“你这是拿我开心呐——人家倒霉了，你却说是喜！”
庄子道：“怎么不是喜？须知外物不可强求，世事风波险恶。当年贤臣关龙逢直谏夏桀，引来杀身之祸。比干和箕子谏诤商纣王，一个被剜心，一个被迫装疯……君王都要臣子尽忠，可忠心未必被信任。伍子胥被赐死，尸漂长江。苌弘被诬告，流放蜀国，愤而剖腹自杀，其血三年后化为碧玉。父母都希望孩子尽孝，可孝顺未必为父母所爱。殷高宗的太子孝己，被后娘虐待，忧闷而死。孝子曾参被父亲毒打，常常悲泣。忠孝的结局竟是如此，岂不让人慨叹！木与木相摩擦而燃烧，金与火在一起就熔化。阴阳错乱，则天地震荡，电闪雷鸣，焚毁大树！现在的世道就是如此，君臣、父子、兄弟……人际关系紧张，皆为利害而拼斗。大家心头都有一把火：贪欲的火，焦灼的火，仇恨的火，愤怒的火……大火烧得人们心态失衡，于是精神崩溃而道德丧失殆尽……惠兄现在万幸脱开了这灾祸丛生的名利场，难道不是大大的喜事？难道还不该高兴？”
惠施耷拉着脑袋，还是高兴不起来。
庄子又说道：“惠兄丢了官位，不过是丢了身外之物，有什么可留恋的？此次逃难，我在路上看见一人，他本来是背负着一块玉璧逃难的，后来他发现路边有一弃婴，就扔掉了玉璧，背上婴儿逃难。同行的人都说他傻，可他说：‘利益叫我要玉璧，天性叫我要婴儿！’现在惠兄虽然扔掉了玉璧，却捡回了自己的天性，难道还不高兴吗？”
惠施叹道：“我不做官了，倒也无所谓。只是世态炎凉，让人伤心……”
庄子道：“看重金钱利益的，遇到艰难处境就互相抛弃；注重天性的，遇到艰难处境就互相关照。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酒；君子之间看似淡漠实则亲切，小人之间看似甜蜜却容易绝交。当初那些人巴结你，奉承你，不过是看重你的权势，现在他们冷落你，疏远你，是因为不能从你那里再捞取好处。这样的小人离你而去，不正是大大的好事吗？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尽管庄子多方劝慰，惠施还是高兴不起来。庄子见此情形，便拉着惠施的手，说道：“走，我们一块儿去观观鱼，你也别再想你那档子事了。”
庄子拉着惠施，步上石梁，俯身下看，但见碧水清澈，水中一群白鲦鱼，银光闪闪，往来穿梭。
庄子对惠施说道：“惠兄快看，这些鱼儿多快乐呀，优哉游哉的。”
惠施随便看了一眼。他哪里有赏鱼的心情，便说道：“你又不是鱼，从何而知鱼快乐？”
庄子道：“你也不是我呀，从何而知我不知鱼快乐？”
惠施好辩的脾气让庄子勾起来了，说道：“我不是你，确实不知你。但你本来也不是鱼，那么你不知鱼快乐，也就不证自明了！”
庄子说道：“不对。让我们从开头的话题说起。你问我‘从何而知鱼快乐’？你这样问我，说明你是承认我已经知道鱼快乐的，只是不明白我是从哪里知道的。——现在我告诉你，我是从濠梁上知道的。”
庄子把惠施的问题暗中偷换了，惠施没反应过来，嘟囔道：“你把我弄糊涂了。”
庄子哈哈大笑，惊散了那一群白鲦鱼……
俗话说，人生四大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庄子遇见老朋友，心中欢喜，便邀惠施到自己的草屋小住几日。惠施想想，说道：“也好。不过我现已安家在濠州城，待我安排车夫几句。”
于是下了石梁，朝马车走去。
一会儿，马车走了，惠施也回来了，说道：“走吧！让我也享受享受贤弟的幸福生活……”
庄子道：“莫急。待我钓两条鱼，好给你做下酒菜。”
惠施道：“钓鱼？你不怕破坏了鱼儿的快乐？”
庄子有些尴尬，说道：“惭愧，惭愧，这就是我的罪过了——不过，我也想好了，生前我吃鱼，等我死了，就让我尸抛江河，让鱼儿来吃我。这也可以抵我罪过了吧？”
看着庄子认真的样子，惠施难得地笑了：“你呀！该认真的事你当玩笑，该玩笑的事你反倒认真。你也别咒自己了。走，咱俩一道钓鱼去！”
拣了一处水深草密的地方，庄子开始下钩。惠施坐在一边看。
惠施看庄子神闲气定，一副钓鱼老手的样，说道：“看你钓鱼，倒让我想起一人……”
庄子一边盯着浮标，一边问道：“惠兄想起何人？”
惠施道：“我想起当年姜子牙在渭水垂钓，却用直钩，又不挂鱼饵。他就用此钓法，钓来了周文王，结果封为宰相，辅佐周文王打下天下，一举成名天下知。正是‘直钩不为锦鳞设，专钓天下王与侯’……”
庄子听了，知道惠施还是功名之心未泯，便暂不管鱼儿上钩之事，回过头，对惠施说道：“我也说一个钓鱼人的事。春秋时，任国的公子锻造大钩重万斤，拧制粗绳长百里，做成了一副钓具。然后用五十头牛做鱼饵，蹲在会稽山上，投竿于东海。任公子天天守钓，一年都没有钓到鱼。也难怪，这样大的鱼钩，一般鱼谁能吞下？任公子也不急不躁，仍然静静守候。忽然有一天，一只巨大的鱼吞下了钓饵，牵动大钩，沉入海底。巨鱼扬头摆尾，拼命挣扎，激起白浪如山，大海震荡，海啸如鬼神，声音传千里……
“任公子力大无比，徐徐收线，终将那巨鱼拖上岸来。任公子把这巨鱼剖开，晾晒成鱼干，从浙江到苍梧，没有人不饱餐这条鱼的。百姓感谢任公子的功德。任公子说道：‘我蹲在山上钓鱼，自得其乐。鱼太大了，大家一起帮我吃，如此平常自然之事，谈得上什么功德？
“和任公子相比，姜子牙所钓的就太小了。姜子牙一心钓功名，哪懂任公子自然无为，无功利之心却又造福天下的高风亮节。急功近利，既不能治国，也不能修身养性呀。”
惠施听了庄子批评，有心反驳，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论据，便低了头，随手扯那青草，默然无语。
庄子也不再说什么，专心钓起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