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了老丈人,柳氏回来就躺倒了,茶饭不思,整日以泪洗面。
庄子照料着柳氏和牛牛,挑水,捡柴,做饭,还要打草鞋……忙里忙外。
他不伤悲吗?不,他伤悲,但他努力地使自己从伤悲中解脱出来……
……累了,庄子在屋门口坐下,垂首静思。
当初老丈人给他讲这故事时,庄子自以为懂了。可当真正面对着亲人的死亡时,庄子才发现,要做到如孟子反、子琴张那样旷达,还真不容易……
“TO BE OR NOT TO BE?(生,还是死?)——这是个问题!”从遥远的未来,传来一个丹麦王子的痛苦发问。庄子也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人都是要死的。我怎能知道留恋生命不是一种迷惑?我又怎能知道害怕死亡不就如同离家多年的小孩忘记回家乡?丽姬是艾地守封疆人的女儿,当初晋国国君娶她时,她哭得死去活来。当她住进王宫,与晋君同床享乐,锦衣美食,这才后悔当初不该哭泣……我怎能知道死者不后悔当初的祈求活命呢?
人生无常。梦中饮酒作乐的人,醒来后却碰倒霉的事而哭泣。梦中伤心痛哭的人,早晨起来却赶上了打猎游玩的乐事。人在梦中,不知道是在做梦,有时梦中还在做梦……人生就像一场大梦呀,而那些愚蠢的人却自以为清醒,好像什么都知道,整天地君呀民呀贵呀贱呀,真是浅陋至极!我说世人在做梦,我也是在做梦……所谓吊诡,也就是悖论,这就是了。我也搞不明白。但在万世之后,会有一位大圣人,他能说个清清楚楚……
TO BE OR NOT TO BE——这是个问题!
……突然,院子里走进三个人,嘻嘻哈哈的,老熟人一般,在庄子身边坐下。
庄子惊问:“你们是谁?难道是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吗?”
三人笑道:“子桑户已经死了。我们是子祀、子舆、子犁。你不认识我们了?”
庄子道:“我与你们素昧平生,怎么会认识你们?”
一人道:“你不是叫子来吗?你忘了?我们曾相互说过,谁能够把无当作头,把生当作脊梁,把死当作尾椎,谁能知道生死存亡是一体的,我们就和谁交朋友。那天,我们四人相视而笑,心心相印,于是就结为了莫逆之交……难道你忘了?”
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可我什么时候又改名叫子来了……庄子感到有些头晕。
忽然,那个叫子祀的指着一人叫起来:“子舆,你怎么变样了?”
庄子,不,子来回头看子舆,就见子舆变得弯腰驼背,五脏的脉管朝上,面颊藏在肚脐下,肩膀高过头顶,颈椎直指天空……好不吓人!
“是吗?”子舆说着,站起身,走到井边,照了照自己的影子,然后步履蹒跚地回来,神态安闲地说道:“伟大呀!造物者,竟然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子祀问道:“你厌恶吗?”
子舆若无其事地说道:“不!我为什么厌恶呢?假使造物者把我的左臂变成公鸡,我就用它来打鸣报晓;假使把我的右臂变成弹弓,我就用它来打鸟儿烤了吃;假使把我的屁股变成车,把我的精神变成马,我就乘坐它,就不用另外去寻求车马了!——什么是得?就是属于我的来了。什么是失?就是属于我的去了。要来的终究要来,我安心接受。要去的终归要去,我安心顺从。我以这种态度面对得失生死,就不会受哀乐之情的影响。这就是古人说的解除束缚。那些不能自求解脱的人,是因为被外物束缚住了……人不能胜天由来已久,我又有什么厌恶的呢?”
庄子,不,子来听了这番话,又一阵头晕……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呼吸急促,气喘吁吁……好像柳氏和牛牛跑出来了,围着他哭泣……
三人中叫子犁的对柳氏说话了:“去!躲开!不要惊恐于生死的变化!”
子犁靠着门,又对子来说道:“伟大呀!造物者,它又要把你变成什么呢?要把你变成鼠肝吗?还是要把你变成虫子的翅膀?”
子来,不,庄子清醒了一些,抬起头,说道:“儿子对于父母之命,无论东西南北,让去哪儿都要服从。大自然的阴阳变化,无异于父母,它要我死而我不服从,就大逆不顺了。天地自然给我形骸,用生使我劳苦,用老使我清闲,用死使我安息。所以以生为善的,也应该以死为善。至于我死后,造物者会把我变成什么,我听其自然……
“现在有一个铁匠铸铁,铁跳起来说:‘一定要把我铸造成莫邪宝剑!’铁匠必定会认为这是块不吉祥的铁。现在我偶然成了人的形状,就喊着:‘我是人!我要长生不老!’造物者必定会认为这是不吉祥的人!——现在就把天地视为大熔炉,把造物者视为铁匠,把我变成什么都可以,送我去哪儿都行……”
子祀、子舆、子犁三人拍手笑道:“说得对!说得对!那你就踏踏实实睡吧!”
庄子酣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