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老丈人之死 生，如同身体上的赘瘤，让我痛苦……而死，则是肿瘤破裂，脓毒排出……
夫妻重聚、一家团圆的欢乐，很快就被生计的困难和老丈人的病情加重冲没了。
请来医生给老丈人又看了看，医生一边摇头，一边开药方，让庄子他们再抓药给病人服用。
医生走了，柳氏翻箱倒柜，找能典当的东西，好去买药。
老丈人在床上看着，叹口气，说道：“不要找了……生死有命，我也不想……再吃药了……白花钱……”
柳氏不理会，继续找，翻出几件旧衣服，出门了。
庄子给老丈人端过一碗水，喂老丈人。
老丈人喝了两口，不喝了。
庄子让老丈人歇息，自己准备到院里接着去打草鞋。老丈人说：“你先莫忙……来，咱爷儿俩……说说话。”
庄子在床边坐下。
老丈人说道：“我知道我这病……好不了了……我真不忍心……拖累你们……”
庄子安慰道：“爹爹莫要乱想，你的病会好起来的……”
老丈人道：“其实呢，生与死……我早就想开了……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一个故事吗？……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心心相印……结为朋友……后来，子桑户死了……孔子派弟子子贡去……助理丧事……”
庄子道：“我记得。”
老丈人说话费劲，就让庄子把故事讲一遍。
庄子明白老丈人的用意，好不难受，忍着泪，讲道：“……子贡去了，就看到孟子反和子琴张，一个在编织苇席，准备收裹子桑户的遗体埋葬，一个在弹琴，两个人合唱道：‘桑户呀桑户，我的好朋友。你已经归本返真，我们还在忙做人！’子贡上前问道：‘请问对着遗体唱歌，这合乎礼吗？’他们相视而笑，说：‘你哪里知道礼的意义呢？’……”
庄子看了一眼老丈人，他睁着双目，像个孩子一样在认真听。庄子继续讲下去：
“子贡回去后，将所见所闻告诉了孔子，说道：‘他们是什么人呢？对着尸体唱歌，一点儿悲容都没有，真是不可理解……’
“孔子说道：‘他们是游于尘世之外的人，而我是游于尘世之内的人。出世入世，两不相干。而我却让你去吊唁，这是我的浅陋了。他们和造物者为友，与大自然合为一体，他们的生死观与世俗不同。他们把生看作是身体上的赘瘤，把死看作是肿瘤破裂排出脓毒……死了，身上就不痛了……在他们眼里，人的肉体，不过是借了自然界的多种物质拼凑成的，而生命就依附在上面。生命完结了，肉体所借的东西就要还回给自然……然后，又开始借贷，又有了生命，又还回去……如此循环往复没有始终。他们如此看待生与死，一切顺其自然，逍遥徘徊于尘世外，又怎会拘泥于世俗之礼——不奏乐，不唱歌，做出悲痛状，表演给众人看呢？’
子贡问孔子：‘那么老师是愿意和他们一样吗？’孔子回答：‘我嘛，是受老天爷惩罚的人，所谓天之戮民也，只能终身入世从俗，别无选择。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和你共同追求出世之道呀！’……”
“唉——！”老丈人突然一声长叹，“天之戮民……我也是呀……我活了七十多…这一辈子……历经坎坷，受尽贫寒……生，对于我，真是如同……身体上的赘瘤……让我痛苦……而死，则是肿瘤破裂……脓毒排出……我这是解脱了呀……所以，你们不必再为我操心了……”
庄子听着，他听出了老丈人的旷达，也听出了老丈人的悲愤……庄子心中如打翻了五味酱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劝慰道：“爹爹，您的意思我懂……不过，医生说了，话多伤气——您就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老丈人也的确说累了，点点头，闭目睡了。
庄子走出屋门。院子里是一地阳光。那摊在地上用来打草鞋的稻草，金灿灿的，如一片金箔。
活着，是多么好！可如果贫病屈辱如肿瘤加于人生，那活着也真是一桩痛苦……
可再痛苦，也不能随意舍弃生命……死，对于痛苦到极点的人，固然是解脱，可只要还能忍耐，就要顽强地活着……做马就做马，做牛就做牛。生与死，一切，听从大自然的安排吧！
庄子眼中的泪已经干了，他坐下来，开始专心打草鞋。多打几双，好卖了钱，给老丈人看病。这是最实际的——发愁、悲伤，无补于事。希望生，也不惧死，这就是庄子的想法……
虽然庄子和柳氏尽了一切努力，多方延医问药，但到底无力回天，老丈人还是驾鹤西去了。老丈人静静地躺在床上，任柳氏和牛牛哭天抢地，那紧闭的双眼再也不能睁开了。
庄子默默地看着老丈人——老丈人好似熟睡的婴儿，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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