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了,近了,可以望得见宋国都城商丘那熟悉的城堞了。旧国旧都,望之畅然!即使是丘陵草木遮蔽住了它的十分之八九,心情还是那么舒畅,虽说是一点城角,就如同十仞高台悬在眼前……
不知老婆可好?兴许眼角添了皱纹……不知孩子牛牛可好?兴许个子又蹿了一些……不知老丈人可好?兴许华发更白……
一路上见田园荒芜,房舍破败,路人一个个神色忧郁,低头走路,庄子与他们打招呼,他们却似没听见一样,匆匆走过。庄子禁不住摇头叹息。
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离开家乡几天,见了自己认识的人就高兴。离开家乡几十天,见了曾经在家乡见过的人就高兴。离开一年半载,见了似乎认识的人就高兴。不就是与人离别愈久,思念之情愈深吗?如果长久住在荒凉之地,周围野草丛生,连老鼠出没的路径也堵塞了,那时听到人的脚步声就很高兴,何况是回到家乡,见到了乡里乡亲呢?可现在自己与人打招呼,对方竟如此冷漠——是生活艰辛,心事重重,懒得与人招呼?还是政治黑暗,网罗严酷,人们为避祸而不敢随意说话?庄子原本高兴的心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他想到了暴君宋王偃,想到了曹商一类小人……自己离开宋国这半年,这暴君、小人,不知把宋国糟蹋成了什么样子?自己的家人也一定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庄子步履变得沉重。越是快到了老丈人家门,越是心中发虚。正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庄子推开老丈人家的院门,院里静悄悄的。正在狐疑,从正房门里出来一人:布衣裙钗,脸色憔悴。庄子看时,不是别人,正是柳氏。
那柳氏呆呆看了庄子一会儿,突然扑上来,倒在庄子怀里,失声大哭。
庄子抚摸着柳氏后背,也禁不住湿了眼眶……
柳氏仰脸看着庄子,泪眼汪汪,哽咽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庄子擦一把眼眶,强笑道:“这是哪里话?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家中可好?”
柳氏道:“我和牛牛整天盼星星盼月亮,盼你回来……爹爹病了,我正发愁,不知如何是好。幸亏你回来了……”
听说老丈人病了,庄子心中一紧:“快,带我去看他老人家!”
老丈人已病了好多天了,躺在床上下不了地。庄子进屋,来到病榻前,见老丈人消瘦苍白的脸,不由鼻头一酸,泪珠滚落。
庄子跪在床前,叫道:“爹爹,孩儿回来了……”
老丈人定定地看着庄子,眼中闪出光彩,脸上浮出笑容:“你……回来了……就好……”
庄子握着老丈人的手,说道:“想不到爹爹病了……都怪我没有侍奉好您……”
老丈人喘着气,说道:“我这病……不打紧的,躺两天……就会好……你们不必……担心……”
庄子回头问柳氏,可否找医生看过?吃没吃药?
柳氏道,已找医生看了,给开了方子,这些天都在按方抓药服用。这不,又叫牛牛抓药去了……
正说话间,牛牛回来了,满头大汗的,进门就嚷嚷:“娘,药抓回来了!”一扭头,见了庄子,一愣,随即惊喜地叫声“爹!”,如小牛犊般一头扎到庄子怀里……
晚上,吃过了饭,又伺候老丈人吃了药睡了,牛牛也睡了,夫妻二人这才慢慢说话。
柳氏向男人诉着苦经。庄子走后这段时日,朝廷扩军备战,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家中也是苦熬日子。朝廷兵源不足,前些日子,又到学馆来抓丁,把爹爹的学生都抓去当兵了。爹爹与他们理论,可“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还被拳打脚踢了一顿。爹爹这个气呀,就病倒了。没了学生,学馆也没办法办了,就靠柳氏给人洗洗缝缝,再靠家中一点儿积蓄吃饭,看病。牛牛才十岁,也得去给人放猪挣口饭吃……这以后的日子咋过呀?
庄子听了,心中如灌铅般沉重,不过嘴上还是安慰老婆:“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明儿我就去找活儿干……”
庄子又问那曹商是否来找过麻烦?柳氏道:“你走后没几日,那曹商就派人来寻你,说是抓逃兵。让我与他们闹了一场,说你们不来,我还不知我男人被抓了兵,如今好,你们还我男人来!那些人以为你没有回家就跑了,也无可奈何,把咱家乱砸了一通,就走了……”
庄子皱眉道:“那曹商知道我回来了,恐怕又要来生事……”
柳氏道:“你放心,他来不了了!”
庄子奇怪道:“这却是为何?”
柳氏咬牙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听说宋王后来用曹商做监军,对外用兵。那曹商克扣军粮,结果引起士兵哗变,把曹商脑袋给砍了……”
这倒出乎庄子意料。庄子不由拍手称快,说道:“砍得好!砍得好!”
柳氏又问庄子在外情况,庄子便一五一十说了说。柳氏叹道:“还以为你在外面升官发财,大富大贵了,不愿回这穷家了——谁知你却是两袖清风回来……”
庄子笑道:“你真愿意我在外面升官发财?如果真那样了,我可能就会包二奶,娶小老婆,真不回来见你这黄脸婆罗!”
“又犯贫!真该给你这张臭嘴贴上封条……”柳氏笑骂道。
庄子嘻笑着说道:“你贴吧,贴吧!”就把嘴撅起,送过来——就势亲了柳氏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