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渴望自由的大白马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这些自由的精灵，大自然的骄子，天地间活泼泼的生命，让人类生出多少艳羡……
庄子骑着马继续赶路。只是那大白马似乎没有原来那么昂扬兴奋了，走起来，慢慢吞吞，无精打采的。庄子想这马可能是累了，也不鞭策它，让它随便走吧。
庄子哪里想到，正是他给剑客说的一席话，让这马添了心事。都说马通人性，大白马听了庄子讲猪兄的故事，竟勾起自己一腔哀怨。
大白马想道，自己本来是大草原上的一匹年轻的野马，与伙伴们一道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四只天蹄，踏霜践雪快如风。一身厚毛，抗风御寒暖如火。渴了，自寻甘泉饮。饿了，自找青草吃。高兴时与伙伴交颈相摩，发怒时转身相踢。遇上豺狼虎豹，踢腿尥蹶子，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与伙伴们追逐嬉戏，也追“姑娘”，谈恋爱……啊，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是何等自由自在的生活！
可后来自己和伙伴们却被人类捉了去，更有人称什么伯乐的，说是相马专家。伯乐在马群里转了三圈，挑出一批千里马苗子（包括自己），然后就开始了恶梦般的生活——
马伕们手持烧红的烙铁，给一匹匹马打烙印，“滋”的一声，冒出一股青烟，疼得我直打哆嗦。然后，剪马毛，削马蹄，钉铁掌，戴笼头，塞嚼铁，系缰绳……这样折腾下来，十匹马死了二三。
接下来，让马做耐饥耐渴训练，又拿鞭子抽着你，让你急速奔跑……这样折腾下来，一半儿马送了性命。
只剩下一小部分，被冠以骏马的美称，又根据毛色不同，分别叫做骅、骝、骢、骐、骠……就像人类，给予不同的人才不同的称号：教授、专家、博士后、大师、一级演员……
从此，虽然能吃上精饲料，能住上星级马厩，能在赛马场上出风头，能在将军屁股下抖威风……可再也没有了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独立不羁！只能作驯服工具，不然，就让你挨鞭子，吃马刺！
……唉！大白马喟然长叹。自己就这样被人类改造，也就安于了这种生活，精神麻木，恰似木马玩偶……
是马背上这位先生唤醒了自己泯灭的天性，使自己又重新回想起当年的野马生活。只可惜这位先生听不懂马语，不然，和他诉诉衷肠，多好……
大白马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它感到蹄下的大地传来一阵阵震动，从拂面而过的风中，它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大白马兴奋起来，直朝一道矮山梁上跑去。庄子勒它不住，就索性放开缰绳让它跑。
大白马跑到山梁上，停住，双腿腾空，仰天长嘶——
就见山梁下的草原上，成百上千的野马正呼啸而过。蹄声杂沓，如擂响万张鼙鼓；马背踊动，如开闸放出万顷波涛……
大白马看得兴奋，庄子也看得兴奋——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这些自由的精灵，大自然的骄子，天地间活泼泼的生命，让人类生出多少艳羡……
可一旦给马加上车辕，套上车轭，或者压上马鞍，系上皮绳，马就失去它自由的天性了——就像我胯下的这匹大白马……
庄子突然明白了大白马为何驮着他跑到这山梁上来，为何表现得那么兴奋——莫不是它想回归野马的群落，回归天蓝草绿的大自然？
庄子跳下马看，就见大白马的眼中，正滚出两颗大大的泪珠。
一瞬间，庄子与大白马心心相通……
还等什么？庄子三下五除二，给大白马卸掉了鞍子、脚镫、络头……一切束缚大白马的零七八碎。只有马蹄铁无法拿掉，留下了一点遗憾。
庄子一拍马身：“去吧！祝你好运！”
大白马嘶鸣一声，像是道别，奋蹄扬鬃，就向山梁下的野马群奔去。它那掀动的银蹄宛如急骤的暴雨，它那飞扬的鬃毛犹如猎猎的旌旗——大白马如同一道闪电，光耀天地……真是酷毙了！帅呆了！
庄子目送它融入浩浩的野马群中，呼啸而去，直到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
送走了大白马，庄子没了坐骑，便用自家“１１号车”。
不知怎么的，这两条腿不像原来那么好使，有点儿罗圈，膝盖处发软，左右不大协调。
庄子停下想想，突然暗自发笑。他想起了在赵国听到的一个故事——
有一个燕国人，来到邯郸，看到邯郸人走路姿势很美：上身不动，屁股一扭一扭，迈着猫步，真是好好优雅哟！燕国人就亦步亦趋，学邯郸人走路的样子。结果呢？好惨，不但没学会，连自己原来的走法也忘掉了，只好四肢着地，爬回家去了……
庄子自嘲，我不也“邯郸学步”了一回？这些日子光学赵国人骑马行路了，你瞧，现在把步行的本领也快丢了……如果我再当个官儿，天天车来车去，日子久了，恐怕就连爬也不会了……
当然，“邯郸学步”的故事寓意深刻，是说人要保持自我，不要一味模仿他人，最后落个四不像。庄子想起自己这几个月来，时而学辩士侃侃而谈，时而学儒士大讲治国平天下，时而学剑客卖弄武功……哎呀，再这么学下去，我庄周可就不是原来的庄周了……还是快回家去吧，做那草泽中怡然自得的野鸡，山坡上任意逍遥的牛犊，精神世界的大鹏，无何有之乡里的散人……对了，还有那柏矩先生赠的老子的帛书《道德经》，这些日子都没好好读，回去后，一定要仔细研读……
庄子蹬蹬腿，活动活动脚踝，便甩开步子朝家乡宋国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