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人很能理解庄子的想法。姑爷要走，老丈人便让女儿做了几个小菜，又拿出一壶酒，为庄子饯行。
对饮了几杯，老丈人捋捋胡须，对庄子说道：“听说那惠施现已做了魏国的宰相，贤婿此去，他有可能让你到魏廷做事。贤婿对此可有什么打算？”
庄子道：“我不过是避祸访友，并无意于仕进。”
老丈人道：“话虽如此，可我看你可能免不了要与魏王见面打交道。那魏王为人如何，不甚了解。但做君王的，都是喉下有逆鳞之人。你如言行不慎，也难免招祸。老夫曾在官场上呆过一段时间，深知其中险恶。我就给你讲讲如何全身避祸吧。
“当年卫国国君卫出公年壮气盛，做事独断专行，他轻率用兵，将人民置于死地，百姓形如枯草。孔子弟子颜回抱着医生治病的想法，向孔子辞行，要去卫国劝说卫出公改弦易辙。
“孔子摇头道：‘唉，你去了恐怕要遭受刑法呀！’颜回不解。
“孔子就告诉他说，一个人虽然道德纯厚、行为诚实，但未必就能被他人认同，即使不和别人争夺名利，也未必让对方理解。你如果硬要当着暴君的面推销仁义法度，那等于是用他的丑恶衬托你的美善，你就要被他看作是害人精，他就要来害你了。如果卫出公爱贤才，恨小人，那他手下贤才已多，又何必用你呢？如果他一意孤行，那你诤谏又有什么用？他还会抓住你的漏洞，对你口诛笔伐，斗你个灵魂出窍。七斗八斗，你就只有招架功夫了，口里只是讲一些营救自己的话，只得违心地迁就他。这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越救越糟糕。你有了第一次迁就，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没完没了……你就成了谄佞的奸臣了。如果你不迁就，坚持谏诤，又得不到他的信任，那你就死定了！
“从前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都是因为他们的德性修养好，以属下的地位爱抚国君的人民，触犯了居于上位的君主的意志，以致被害。这就是好名的结果呀。从前尧攻丛、枝、胥敖，舜伐有扈，使这些国家成了废墟，人民遭难，这是由于他们不断用兵，贪利不已。名和利的欲念，连圣人都不能克服，何况你呢？
“颜回便问孔子应该如何做。孔子说：‘你先斋戒，我再告诉你。’
“颜回说：‘我家贫穷，不吃荤，不饮酒，已经好几个月了，也算斋戒了吧？’
“孔子说：‘你那是祭祀的斋戒，而不是“心斋”。’”
“心斋？”庄子听到此，觉得新鲜，不由重复了一句。
老丈人说道：“颜回便问什么是心斋？孔子解释道，就是使心灵空虚清洁，扫除一切想当然的成见，更别提什么名呀利呀，就像空荡荡一间闲房，白晃晃一片阳光，静悄悄一派吉祥，自然能顺应万物的变化了。
“颜回便退下实行心斋。几天后来见孔子，说：‘进入心斋之前，我满脑子游思浮想。逐渐进入心斋，我便忘掉了一切，连我自己也忘掉了。’
“孔子说：‘你达到心斋的要求了。你不是要去卫国吗？去哪儿都一样——你就像游玩一般进入樊篱之内，毫不为名利动心。人家听得进就讲，听不进就不讲。不走门路营求，不树旗帜招摇。表态、做事，你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这样就差不多了。
“一个人不走路容易，走路不踩地面则很难。让人驱使就容易虚伪，顺乎自然就不会做假。鸟有翅膀才会飞，人有智慧才会处世。而这智慧不是精于算计，而是让心境宁静，自然无为。是让耳目感官向内通达而不用心计。这样做了，鬼神都会来归附，动物也会被驯化，何况人呢。这就是处世的关键呀！”
老丈人这一番讲说，让庄子听得有点儿晕——也许是喝酒晕的？庄子一时无话。
见庄子不说话，老丈人唯恐女婿没听懂，又说道：“我再给你讲讲颜阖的故事吧。
“当年颜阖被聘去当卫灵公太子的师傅。他去请教蘧伯玉说：‘有这样一个人，他为人残忍，如果无原则地和他相处，就会危害我们的国家；如果坚持原则和他相处，就会危害我自身。他的聪明足以知道别人的过错，但不知道他自己的过错。这种情况下我该怎么办呢？
“蘧伯玉说：‘要小心谨慎，首先你自己要站得稳。表面上最好多接近他，内心则多存诱导之意。但要注意，接近而不要陷进去，诱导而不要太明显。陷进去了，连你自己都要毁坏堕落；诱导太明显了，他就会认为你在争名夺誉，从而招来大祸。他如果像婴儿那样无知，你也就姑且随他像婴儿。他如果行为无拘束，你也姑且随他无拘束。他如果放荡，你也随他放荡。猫毛顺着捋，他才能听从你的诱导。
“你见过螳螂吧，举着臂膀去阻挡车轮，却不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能胜任。勇敢固然是勇敢，可也太不明智了。
“你不知道饲养老虎的人吧？他不敢拿活物喂老虎，怕它咬活物时激起残杀的天性。他也不敢拿完整的动物喂老虎，怕它撕裂动物时激起暴怒的天性。养虎的人总是把握老虎饥饿的时刻，对它暴怒的性情加以引导。老虎和人不同类，但对饲养它的人却很柔顺。这是因为养虎的人顺着它的性子的缘故。老虎伤人，是因为人违反了它的天性。
“再说爱马的人，用精致的筐子去接马粪，用珍贵的大蛤壳去接马尿，可谓关爱备至。偶尔有一只蚊子叮在马身上，爱马的人一巴掌拍下去，却让马受了惊，咬断口勒，挣断肚带，毁坏笼头。爱马的人本意是爱，却因方法不对而使马受惊吓，为人处世，能不谨慎吗？……”
老丈人借着酒劲，絮絮叨叨给庄子一说再说。他知道自己这姑爷有才学，人正直，可生性高傲，说话不注意，经常得罪人——那曹商就是因此而陷害于他。因此才如此苦口婆心，开导庄子。
庄子岂能不理解老丈人一番苦心？他也曾多次想管好自己的舌头，与小人不斗嘴，与蠢人不叫劲。可临了，还是忍不住……他对老丈人说道：“您老说的话，我一定牢记在心。这以后，学生不能在您身边侍奉您，还请您多多保重！”说罢，举起酒杯：“老师，学生敬您了！”一饮而尽。
老丈人也举起酒杯：“老夫也回敬你一杯，祝你一路顺风，平安归来。”也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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