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老丈人年近七旬，却是腰不弯，背不驼，精神矍铄。见女婿来访，老人热心地问问暖嘘寒。
庄子把家中窘境说了，叹道：“老师，我来的路上，一路在想，我为什么会落到如此地步？左思右想想不出答案。难道父母生下我，愿意让我贫困吗？天无私地覆盖着一切，地无私地承载着一切，天地岂能让我一贫如洗？然而我却落到如此地步——这是由于命吗？”
听自己的学生兼女婿痛苦地发问，老人沉思片刻，徐徐说道：“贤婿，你可听说过孔子厄于陈蔡的故事？当年孔子带着弟子周游列国，推行仁义之道。走到陈蔡两国之间时，被两国派兵围困，七天吃不上熟食，野菜汤里没有一粒米。孔子面色憔悴，但仍在屋内弹琴唱歌。
“他的学生颜回蹲在屋外择野菜，子路和子贡相互议论道：‘先生两次被鲁国驱逐，卫国不让先生停留，连先生的车迹都被铲掉，说是不留劣迹。在宋国树下习礼，又被宋国大司马砍倒大树，蒙受耻辱。如今被困于陈蔡，能不能保住命都难说——先生却弹琴唱歌，难道君子有这样厚脸皮的吗？颜回，你怎么不吭声？你也装君子？’颜回无话可说，进屋告诉了孔子。孔子推开琴叹道：‘这俩小子见识太短浅。’于是叫二人进来说话。
“二人进来，子路说道：‘落到这种地步，可以说是又穷又困了吧？’
“孔子道：‘这是什么话！君子坚守道，坚定地走下去，便是通，便是达；动摇了，不走了，才是穷，才是困。现在我心怀仁义之道而遭乱世之患，怎能叫作穷？所以内心反省而不动摇，面临危险而不丧德，就像那苍松翠柏，经过风雪严寒，方显出它傲雪不凋的本色。陈蔡之厄，对我来说真是幸事呀！’
“孔子取过琴重新弹唱。子路受到鼓舞，操起长矛，跳起了武舞。子贡惭愧道：‘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呀！’”
讲到此，老丈人语重心长地对庄子说道：“古时候得道的人，穷困也快乐，通达也快乐。所乐的不是穷困和通达，而是从中获得了道——人生的穷通，就如自然界的寒暑雨晴，不过是很正常的循环现象，不必放在心上。
“你说这是命吧，也可以这样说。生在这乱世，一个人要洁身自好，也就只能有这样的命。让你去狗苟蝇营，你会去做吗？君子宁可命穷，也不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呀！虽身穷，不名一文，却要做精神的百万富翁！”
原来自孔子死后，儒家分化成了八个流派。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有孟氏（孟轲）之儒，有孙氏（荀子）之儒。老丈人一生研习的就是颜氏之儒。这颜氏之儒，就是孔子的第一高足颜回所阐发的儒学。与其他诸派儒学不同，颜氏之儒不汲汲于入仕，而是更看重自然之道。孔子赞颜回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庄子老丈人一生以孔子和颜回为楷模，遵循“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处世原则。他鄙视那些十天半个月没做上官就栖栖惶惶的所谓儒者，更瞧不上那些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贱儒”、“小人儒”。老丈人年轻时也曾做过官，看透了官场腐朽黑暗，便辞官回家，讲学教书，安贫乐道。庄子作为他的得意门生、乘龙快婿，他自然免不了时时耳提面命，格外教诲几句。
听了老丈人一番话，庄子心中豁亮多了。不过，精神问题虽解决了，肚皮问题可还是个问题呀。
老丈人看破了庄子的心事，又说道：“至于贤婿家中困难，不必过分忧愁。我除束脩外，好歹还有些存粮，我只一张嘴，不像你有三张嘴——你就拿些粮食回去度度饥荒吧。打个比喻，这就好比天大旱，水源干涸，鱼儿困于陆地。怎么办？也就只好用湿气互相呼吸，用口沫互相滋润罢了……”
庄子谢了，又喟然叹道：“鱼儿相濡以沫，倒不如让它们相忘于江湖，各自游弋过活。——如果君王不横征暴敛，刮削百姓，百姓自然各安其业、温饱度日，又何必穷帮穷，‘剜却心头肉，医得眼前疮’，——直让人欲哭无泪……”
老丈人颔首称是：“是呀，如果君王能垂拱无为，动作中道，从容得礼，让虫飞蠕动，各乐其性，那该多好！可惜他们被贪欲蒙住了心灵，就知针尖上削铁，燕口里夺泥，鹭鸶腿上割肉。就说这宋王偃，又想着称霸天下，穷兵黩武，我看早晚要把宋国折腾亡了。”
庄子道：“宋王偃骄横自大，想做霸主，倒让我想起听过的一个故事。当年吴王渡过长江，登上猴山。群猴看到人，惊慌失措，四散而逃，躲入树丛之中。独有一猴，自高自大，大摇大摆，跳来跳去，向吴王逞能。吴王弯弓射它，它敏捷地一把接住了箭，洋洋自得。吴王大怒，命令随从一齐放箭。箭如飞蝗，可叹那目中无人的骄横猴子，被乱箭射得如刺猬一般。——我看这宋王偃终难逃如此可悲下场！”
庄子和老丈人谈谈国事，又聊聊家常，见天色已晚，想到家中忍饥盼望的柳氏和儿子牛牛，便背上老丈人给的救命粮，告辞了老丈人，回家去了。
靠着老丈人接济，庄子和柳氏又挖些野菜添肚，总算熬过了春荒。
上一篇：闹春荒，庄子借粮
下一篇：庄子卖草鞋，被抓了壮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