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清心中几分苦涩，几分忐忑，引着马车继续向前。
入林十里，小路才走到了尽头。
百里清的面前，终于出现了孙苦竹的医馆。
一根旗杆，高挑杏黄的幌子，上书“苦竹余生”四个墨迹淋漓的大字。周围的竹枝上又挂着遮风的白纱帷幕，和风轻拂，纱幡微扬，飘飘出尘。帷幕中间铺着青色的毛毡，毛毡上散布坐垫、蒲团，有人在毛毡外面围观，几个病人在毛毡上哼哼唧唧地候诊。
一张乌色条案后，有一位大夫正给病人把着脉。
百里清牵着车，刚在纱帷外停下，便有一个小童子走过来，将他拦住了。
“这位公子，孙先生今天的看诊已满，恕难接待。您明日请早。”
那童子约摸十三四岁，长得虎头虎脑，俊俏可爱，一双大豹子眼忽闪闪地透着机灵。
百里清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侧身在车辕上一坐，抱臂看着纱帷里。
“公子……”
“我在这里看看孙先生怎么治病，你不用管我。”
百里清声音冷漠，不容置疑。那童子被他顶了一下，倒也无话可说，只好退下了。纱帷里那正给病人把脉的大夫听见他们对话，已抬起头来，向百里清瞪了一眼。
百里清这才看清，原来名震辛京的孙苦竹，竟是一个极为年轻的人。
这位神医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如冠玉，有一双细细、长长的青色秀眉。向百里清瞪眼的时候，那一双长眉轻轻一挑，生气勃勃，格外潇洒。百里清原本还在担心他年纪太轻，医术未必如传闻般神乎其神，可是这时却发现，这人竟像是只需看一眼，就能令人病体一轻的样子。
纱帷中，今天的病人还有五位。
第一位是个青年男子，头上有伤，不知是被什么人打了还是怎样，整个人都昏着，脑袋包得像个粽子，额角上还洇出血来。这时被同伴抱起坐着，将他的手摊在桌上。
孙苦竹为他把脉后，便从长案下取出一红一白两包药来。
“他这个是皮外伤，不碍事的。拿我的药回去，红色早服，白色晚服，两种药都是每次半钱，用一碗温水冲服，很快就会醒了。”
“那他会不会破相？”一旁的同伴问道。
“白色的就管活血生肌，保证他以后一点疤都不留。不过这药最怕见风，所以半个月内，都不能解开他的绷带，不然落疤不说，金风入脑，会死人的。”
那同伴被他吓得连连点头，交了二两银子。孙苦竹又说要种竹子，然后就让他们拿药走人了。
第二个人是个孕妇，肚子膨胀，呻吟不已。原来是昨晚吃了兔肉，被人说生了孩子会是三瓣嘴，于是今天又吃了狗肉，让狗去拿兔子。结果兔子有没有拿到不知道，孕妇反倒是肚子疼得肝肠寸断。
孙苦竹为她把脉凝神之际，孕妇也慢慢停止了呻吟。
片刻之后，孙苦竹开给她的药是一种黑色丹丸，言明两日一颗，共计三颗，收费五两银子，加五棵竹子。
百里清在车辕上坐着，发现孙苦竹诊治病人，速度非常之快。
两个病人，经孙苦竹把脉之后，都是三言两语便诊断了病情。那神医又在案桌下拿点什么药，包裹了，病人就可以交付诊金，认种新竹，起身走人了。
——为什么一定要种竹子？
百里清皱起眉来，大夫如此轻佻的诊断无疑不能令人放心。
第三个人是眼中生翳，第四个人是背后生疮，第五个人是肺痨咳血。孙苦竹为第三个人亲自点上眼药，又以绷带将那病眼包好；给第四个人贴了老大一记膏药，又开了生肌祛疤的白色药粉；给第五个人则是开了四种内服药。
病人一个个千恩万谢，告辞离开，被家属、同伴搀扶着，逐一在百里清面前走过。
——无一例外地，他们也都被要求在支付诊金之外，要为这片竹林补种几棵竹子。
百里清两眼如刀，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
除了第一个人仍然昏迷以外，其他人离开时，仿佛都已经精神多了。
再回想他这一路上碰到的病人，百里清脑中灵光一闪，已对其中奥妙猜到了七八分，不由微微笑了出来。
最后一个病人离开，孙苦竹在条案上收拾脉枕、针囊等物。
那小童又过来赶百里清：“这位公子，孙先生今日问诊结束，请回吧。”
百里清看了看他，冷笑一声，就轻轻跳下车辕，一回身将玉娘抱下了车。
被子里隐隐地透出玉娘的体温。她的身子柔软，轻得几乎令人疑心已经融化。
“公子……”那小童吓了一跳。
“孙先生，请救救这个人！”
百里清大喝一声，撞开了小童，便抱着玉娘走上毛毡，进了纱帷。
他硬闯进来，孙苦竹一愣，脸上已经现出怒色。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规矩呢？”那小童从后面追上来，往外拽他。
百旱清抱着玉娘，双腿微分，站得稳稳当当。
“孙先生，我已经进来了，你赏个脸吧？”
“是你看病还是我看病？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孙苦竹冷笑道。他那两道青眉一扬，虽然仍然潇洒，却也蓦然露出了几分狠劲，“我行医有自己的规矩，说不治就不治！天色晚了，我已经累了，你明天早点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