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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桥三娘子(6)

2015-09-23 来源:故事会 作者:薛渔思 查看评论

风陵渡别后四十年的寒冬,牛头马面两位大神,终于顺着汴州古驿道,来赵家庄寻到了藏身富贵乡,业已风烛残年的我,许州的老布商赵季和。我在满堂乌桕油灯的照映下,在悲戚莫名的儿孙们的簇拥下,呼出了人世间的最后一口气,心满意足地踏上了黄泉道。锣鼓喧天,鞭炮匝地,四十九个道士与七十二个和尚念完了经,才将盛殓着我的身体的棺木送出门。冰天雪地中,阳光普照,哭嚎不绝的人们,披麻带孝,相送着这位丈夫、兄长、父亲、祖父、曾祖父最后一程,从此我就要离开榆杨历历的家,移居到松柏凛凛的祖坟里做鬼。

果然会有一些人,死后神灵还是清爽的吗?他们会得到这样的奖赏:灵识由肉身里跳出来,悬停在方圆一丈之内,来凝视着自己?我就像陶渊明的诗里讲的,“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看着家人们哭泣忙碌,我其实心里也挺伤感的。

赵家的祖坟地在汴州驿道边上,累累土丘上,覆盖着麦苗与积雪。瘦瘦高高的礼仪生长袍广袖,指挥着庄丁,将三十二人抬来的棺木安放在已经挖好的坟圹中,回头示意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吹喇叭的吹喇叭,鞭炮声里,亲戚朋友,都要努力地继续哭。“老赵啊老赵,我们都很舍不得你,你这样的人,到了黄泉,很快就会被请到天宫里去给织女贩布的,好好保佑我们吧!”礼仪生一边欣慰地听着他指挥出来的宏大的哭丧交响乐,一边凝视着大道,一边在思考人生之无常吧,啊,果然是:“昔在高堂寝,今昔荒草乡!”

我看见大道上,一个瘸腿老汉,赶着一群驴走过,打头一只驴上,骑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他的家眷?女儿?礼仪生心里一定在想,好一群生龙活虎的驴子,好一个平头整脸的女人!没成想,那瘸腿老汉竟将驴朝坟堆上赶上来,三五十头驴,将哭丧的孝子贤孙们挤到一边,团团将我的尚未敷土的坟坑围了起来。不等礼仪生领着众人上前吵闹,瘸腿老汉甩响手中的鞭子,群驴就一边用后踢刨着雪土,一边拉着驴粪,一边吭唷吭唷地嚎叫起来,驴叫在雪天里直干云霄,如同春雷一串串滚过天际,久久不歇。在驴鸣声中,瘸腿老汉瞪着一双眼看雪后的蓝天,一脸木然,那骑在驴上的女人,却摸出一方手帕在抹眼泪

叫得再响的驴,也有停下来的时候,不久,瘸腿老汉与少妇领着群驴重新上路,往洛阳方向踢踏奔去。礼仪生指挥着我的被中断的葬礼继续行礼如仪。我那位增城小夫人,也已经红颜尽老,白发苍苍,子孙们都不让她往雪地里跪,她想起她温柔的丈夫,现在就躺在棺材中,她亲手纺绩的女儿葛制成的被衾里,她是由南方的夷地嫁过来的,想不明白汴州的规矩,为什么会有一群驴来吊丧,也想不明白,前几天我去世之前,一定要她将箱子里的一叠驴皮拿出来,放进棺材里——我现在,就枕在那一叠散发出樟脑丸气味的驴皮上。

我们孙子辈中的两个秀才明白。一个孙子叫赵文韶,他显然读过《世说新语》,讲:“人家三国之时,王粲喜欢听驴鸣,死了,魏文帝曹丕领着大臣们,就在他的坟前一起学驴叫。爷爷他老人家,这是名士的派头啊。”另外一个秀才孙子叫赵文煊,直撇嘴:“要是我,我才不要听驴叫,我巴不得洛阳城里的花魁们多来几个,都像骑驴的女人那样,抹着香粉,吊着香囊,打着香扇,猫哭老鼠,哭上几声,这样春风无边吊小赵,才不枉我一世风流哇!”

孙子们都不了解他们的老布商爷爷。我站在环绕着祖坟的松林顶上。负着雪的老松树,多么像大别山那个松树庙边的松树啊。是的,我度过了世上的人认可的幸福的一生,但这些,在我心里面,都不过是时间的灰烬。我宁愿我自己,能在那个松树庙里,多住几天。我远眺着瘸腿老汉与三娘子领着灰黑色的驴群,在白雪皑皑的平原上越走越远,是她,在我离开世界的时刻来探望我。她已经成为传说中的神仙了吧,不老,不死,不嗔,不怒,无欲,无求,无忧,无虑,只是出自冥冥中的一点香火之情,才会途经赵家庄向我告别?而我就要重返轮回,爬上时间的大转轮,一会儿过了奈河桥,在喝孟婆汤之前,我告诉孟婆她老人家,我又来了,您如果能够,就行行方便,将我的下一辈子,变成一头驴子吧!

我带着这个念头由树顶下来,回到我黑暗的楠木棺椁里。我头枕在驴皮上,它变得更旧更软,三娘子芳草般的气息,也变得更细更淡,渺不可闻。家人们在往棺椁上敷土,如同隆冬的密雪,盛夏的密雨,春天的落花,秋天的落叶,将我重重掩埋。黑夜终于来临,此生再见,我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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