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乐天由校书郎尉调任盩厔县尉。我跟琅玡人王质夫都住在这个县里，空闲的日子结伴去游仙游寺，谈到这件事，彼此感叹。王质夫在白乐天面前举着酒杯说：“世代少有的事，非得遇上超群的人才来修饰描写它，否则就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湮没，不再被世人知道了。乐天精于作诗，又富于感情，试着将此事写成诗歌，如何？”白乐天因此作了《长恨歌》。用意不但是要把事情写得动人，也想借此惩劝以美色惑主之人，清除祸乱的阶梯，使之作为将来的借鉴。诗歌写成后，让我写一篇传。世人不知道的，我不是开元时代的遗民，同样不可能知道。世人知道的，在《玄宗本纪》中已有记载。
今天我只是为《长恨歌》写作罢了。
汉皇重色思念绝世佳人，
在位多年也没能找到。
杨家有个女儿刚长大，
娇养在深闺里无人知晓。
天赋的美貌怎能埋没，
有一天终于选在君王身边。
回头一笑生出百种娇媚，
六宫美女全部没了光彩。
春寒料峭时赐浴华清池，
泉水滑爽肌肤如同凝脂。
侍女扶她起来时娇弱无力，
那时她刚得到君王恩宠。
头戴云鬓花冠和金步摇，
温暖的芙蓉帐里共度春宵。
可惜春宵太短日头已高挂，
从此君王不再早晨临朝。
博取欢心陪寝卧没有空闲，
春日一同出游夜夜专房。
后宫的美女足有三千人，
对她们的宠爱都集于一身。
侍候君王好比金屋藏娇，
玉楼酒宴散时醉脸生春。
姐妹受封兄弟加官分疆土，
杨家门第生辉家族光彩。
就让天下做父母的心中，
不愿生男孩而盼生女儿。
高山上的骊宫直入青云，
美妙的乐曲随风飘散四下可闻。
轻歌曼舞与箫笛琴瑟水乳交融，
从早到晚君王都听不够。
渔阳的战鼓震天动地而来，
惊断了那《霓裳羽衣》曲。
长安的九重城阙烟尘滚滚，
无数车骑朝着西南方奔逃。
皇家的仪仗摇动着走走停停，
出西门后才行进了百余里。
军队不肯前进谁也无可奈何，
美人只得在马前献出生命。
花钿撒落一地无人收捡，
还有翠翘、金雀与玉搔头。
君王以手掩面不能救她，
回头看时血与泪一同流淌。
黄尘遮天蔽日西风凄冷，
入云的栈道萦绕登上剑阁。
峨眉山下少有行人过往，
旌旗失去光彩日光淡保
蜀江的水澄碧蜀山青翠，
圣上朝朝暮暮满怀深情。
行宫里见月亮总是伤心景色，
夜雨中听铃响却是断肠声音。
叛乱平定后皇上车驾返回，
到了这里徘徊着不愿离去。
马嵬坡下的那片尘土之中，
看不见贵妃而死处空空。
君臣相看泪水都湿了衣裳，
向东遥望都门由着马归去。
回来只见池塘园林都依旧，
太液池的芙蓉未央宫的杨柳。
芙蓉好像人面柳叶好似眉毛，
对着这些景物如何不落泪？
春风徐徐桃李开花的日子，
梧桐叶落秋雨绵绵的时候。
太极宫兴庆宫长满秋草，
红叶落满台阶无人打扫。
梨园弟子白发已经上头，
椒房女官宫女容颜衰老。
夜殿萤飞思绪悄然而至，
孤灯燃尽却不能入眠。
钟鼓迟迟长夜才开始，
星河闪亮天色又将破晓。
鸳鸯瓦上凝结了厚重的霜光，
从前的绣枕绵衾谁与共眠？
生死隔绝分别已一年，
魂魄竟也不曾来到梦中。
临邛的道士来京都做客，
能凭他的精诚招回亡魂。
感动于君王的苦苦思念，
就让道士用心寻觅。
排空驾云飞奔如闪电，
升天宫入地府到处找寻。
上寻遍天宇下找尽黄泉，
两处都不见贵妃的倩影。
忽然听说海上有座仙山，
那山隐在虚无缥缈之间。
楼阁珍珑五彩云霞四起，
那里有许多仙子姿容美丽。
其中有一人名字叫玉妃，
肌肤似雪容貌如花就像是她。
来到金阙的西厢前去敲门，
开门的小玉又叫双成去报信。
听说是汉家天子派来的使者，
九华帐里的玉妃人梦中惊醒。
拿衣裳推枕头她起身徘徊，
珠帘慢慢卷起银屏渐渐开启。
如云的鬓发散乱睡意矇眬，
衣冠还没有理好就走下堂来。
风吹她的长袖轻轻扬起，
如同从前舞那《霓裳羽衣》。
脸上神情寂寞泪水涟涟，
犹似一枝梨花沾着春雨。
含情凝视使者感谢皇恩，
分别以后彼此音容渺茫。
昭阳殿里的恩爱已经断绝，
蓬莱宫中的岁月长无尽头。
回头下望那人间世界，
不见长安只见尘雾迷茫。
只好以旧时之物表达深情，
钿盒与金钗请捎给皇上。
金钗留一股钿盒留一扇，
钗分为两截盒分为两半。
只要彼此心坚似金钿，
无论天上人间总会相见。
临别还有话特别请转告，
曾有誓言只有两人知道。
那是七月七日在长生殿，
夜半无人时悄悄地私语。
在天空我俩愿变作比翼飞鸟，
在地上我俩愿化成连理花枝。
天地长久啊也有穷尽的时候，
这遗恨啊将永永远远没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