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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秘史(19)

2017-07-23 来源:故事会 作者:宋小词 查看评论

这样的请客持续了近半年之久,期间父亲大醉过十次,小醉过三十次,还与一位客人发生过争执,那位客人是我们本家还未出五服的一位伯伯。那天有教育组的人在,伯伯说,我教了这么多年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这样把我撇下,我不服,你们缺德。

父亲说,这个小学是我一手建起来的,不是“文革”,我正规把师范读完,断不至委屈在一个村小沦为民办老师。这几年,我带毕业班,小升初在全乡蝉联六年冠,这些我不说,领导心里都知道。伯伯声泪俱下,说,我盼了多少年,熬了多少年,我就是为了等这一天。春耕秋收冬播,田里的事一大堆,我都没理,我每天早早来到学校,从教十多年来,我没有迟到过一次,更没有为农事家事请过半天假。我总是说,田里荒了只一季,学生荒了是一生,我,我今年都五十啦,知天命的年龄都来了,这次落实不了,我还有多少时间来等,来熬啊……伯伯已然说不下去了,端着酒杯低着头,任凭双肩抖动。父亲也红了眼睛,那一刻他显得有些六神无主,有些迷茫。半晌父亲才说话,他说,大兄,我少时爹爹就没了,妈脚踏肩膀四个孩子,孤儿寡母地把我们拉扯大不容易。她小姐出身,田里的事一件都拿不起,为了我读书,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我上师范没钱,也没粮食,我妈远行一百里,到别的地方去讨米要饭,才为我凑齐了口粮。我上了一年半的师范,我妈就讨了一年半的米,你知道讨米是怎么讨的吗?敲一家门,无论施舍不施舍,都要跪下去给人磕头的。乞讨的滋味不好受,她要面子,别人的白眼在她看来跟刀子一样。你今年五十了,我妈快七十了,人活七十古来稀,我只想让我妈在闭眼前看到她儿子能成为公办老师,她当年的米没白讨。父亲说到这里也哽咽了。而在厨房坐着的奶奶却是满面泪水。

母亲安慰说,您哭什么,我们日子都到亮处来了。

奶奶说,我哭我当年的米没白讨。

那天的饭吃了很长时间,深更半夜了,我还打着电筒陪母亲到菜园子里荇菜。等客人散时,父亲已是酩酊大醉,还有几个客人走路也是摇摇晃晃,那位本家的伯伯却被奶奶留下来了。奶奶说,永科,一笔写不出两个祝字,别为了一个转正的指标伤了弟兄情分,我叫永泽让你。

伯伯说,大妈,这是工作上的事,您就不要操心了。

奶奶说,永泽在你面前毕竟是小的,你是大哥,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关键的时候还是要你挺一挺呢。

伯伯说,大妈,我们都喝多了,您就早点睡吧。谁都不是从树木孔里炸出来的,我家高堂上也有老母亲呢,今年八十四了。

奶奶说,永科,你是麻子吧?

伯伯突然一惊,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脸也由红转白,半晌才说,多谢大妈提醒,我知道了。说完就走了。

母亲说,好好的,您提那做什么?他爸爸正是关键的时候,您不说不栽花,反倒栽些刺。

但是,时隔不久,父亲就成了公办老师了,而且还从小学调到了镇上的中学。我以为我们很快就会搬到镇上去,在学校四处散布言论,说我要与她们分别了,弄得她们十分羡慕我,但是等了好久也不见动静。我跑去问父亲,我们什么时候搬到镇上去?父亲说,谁说要搬啊?我说,你不是转正了吗,你不是成了吃皇粮的,那我们就不是农村人了?父亲呵呵大笑,说,腰店子住着不挺好的吗?

我顿时哭了起来,为父亲一人得道,我们不能随着一齐升天而感到伤心。我怎么跟同学交代啊,那群小势利眼们,听说我要去镇上了,这几天都极力讨好我,向我献殷勤,陡然说去不成了,还指不定会有什么样的嘴脸呢。那段日子我更加厌学,在学校的每一天我都过得诚惶诚恐,羞愧难当。但时间一长,就淡然了。唯有那个伯伯却对我变换了态度,以前他每次见到我,都会摸摸我的头,抱抱我以示亲昵,可现在他见到我跟没见到一个样,我有时叫他,他也不理。自己热脸当众贴了冷屁股,令我觉得羞辱同时也自卑。

我责问奶奶,你为什么要当他的面喊人家麻子呢?

奶奶说,不用麻子提醒他,你爸爸能顺利转正吗?

我说,为什么?

奶奶说,他小时候出天花,快死了,是你爷爷一服榔头药给救活的,虽然落了一脸麻子,可是命却保住了。这方圆几十里的麻子都是你爷爷给的命,所有的麻子对咱家都怀着情分。他倒好,关键时刻,阴里明里地使绊子,别说是一家的兄弟,就冲了他这一脸麻子,他也不该啊。

奶奶又说,本来麻子是命换的,不该揭他的伤疤,可是不揭能行吗,为了能转正,他三天两头往教育组跑,听说还找到了县里,对你爸爸转正的事百般阻挠。我不敲打他,他还真就敢忘了本了。他一个初中生,不是你爸爸当初把他弄到学校来,他连民办老师也当不上,一个月二十块钱呢!

从此在学校里再见到那个伯伯,我也像没有看见似的。

但是,到了下学期,那个伯伯担任我们的班主任,上学才半个月,他就开始催缴学费。以前上学有父亲在学校,从来没人管我要过学费,现在父亲不在学校了,他们突然管我讨学费,这让我手足无措,令我很难为情。我很要面子的,我打小就不愿欠着别人什么。我说,欠学费,您找我爸讨去啊,他每天晚上回家都会经过学校门口。

伯伯说,读书交学费天经地义,这事对事不对人,以前你爸爸在这个学校,我们学校当然会找他,现在他不在这个学校了,我们当然只找学生,难不成欠学费的,我们老师还都去找家长啊。今天下午第一节课,欠学费的同学就不要上课了,什么时候要来了学费,什么时候上课,没钱给句话也行。

我走在去往中学的那条灰扑扑的马路上,热辣的太阳当头照着,我的内心却一片冰凉。在那个暑气腾腾的中午,我终于理解了奶奶说的什么“人情似纸”、“世态炎凉”,也终于理解了母亲嘴里时常哼哼的“人一走,茶就凉。”忽然感到一阵酸楚,眼泪顿时充满眼眶,但我努力忍住。

跨进中学的大门,看着那条笔直宽阔的,两旁种着梧桐树的林荫大道,我就无端胆怯,巨大的操场、贴着瓷砖的教学楼、用钢筋焊接的校训和朗朗书声,还有爬杆、双杠和铁环等这些庞然大物在空旷处矗立。这里的一切似乎更接近“知识殿堂”的说法,只有在这里,我才会对我的成绩单和不及格的考试卷感到羞愧。我的父亲在给他的学生讲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我趴着窗户,父亲显然看到我了,但是他没有出来,我也不敢直接就进去。在中学,我的父亲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老师,而且还是新来的,父亲所处的环境,使我不敢造次。下课铃响了,父亲大步走出来问我来干什么,是要逃学吗。我哭着说,学校把我赶出来了,说我没缴学费。我看见父亲当时的脸色有些青,眼睛发直,嘴巴皱着,那是父亲生气时的模样。

父亲没钱。他的裤兜每天都被奶奶拾掇得干干净净。他向他的学生借了几张信笺纸,从衣袋兜里取下笔,给我的班主任写了封信。开头是,永科吾兄,父亲写得很潦草,我看不大懂,但是他用的劲很大,不少地方都被划破了。我将这封信递给本家伯伯,伯伯看后,脸色也变得铁青,他说,你跟你爸爸怎么说的,什么叫我逼你交学费了?我逼了吗?我没做声,哼,不拿钱不让上课,这跟逼有区别吗?隔壁班的在上音乐课,扯着嗓子唱《娃哈哈》,我莫名一阵烦躁,什么花园的花朵真鲜艳,什么和暖的阳光照耀在身上,狗屁!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像花朵过,为几个臭钱不让花朵上课,谈什么鲜艳。

若干年后,我们长大成人,在父亲去世后的一个除夕夜里,我和哥哥围坐在火炉边守岁,我们一起回忆了很多事,其中包括父亲转正一事。哥哥说,其实爸爸的转正光靠考试是没有用的,那长达半年之久的请客吃饭也是极其关键的,所以,任何时候都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而我却不能认同,我不愿承认父亲的转正真的跟那些喷香的酒饭有着巨大的关联,这对父亲是一种污辱。但是,那时那么多的民办老师,转正的指标只有那么三四个,谁是优秀的谁又是不优秀的,考也决不出胜负。尽管我极力排斥哥哥的说法,但是我的内心不得不承认,父亲的转正与那些长久的请吃不能撇得那么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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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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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真好。
2018-05-13 21:1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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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向莺妮子问好!
2017-08-26 00: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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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切的仿佛亲身走了一遭。
2017-07-26 17: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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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楼]
感动的同时我想问下你,你写的一切是不是都是真实?没别的意思就是想了解下,我qq是245529003
2017-07-26 04:0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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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楼]
很感动
2017-07-26 04: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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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写的很真实生动,看的过程中哭了好几回
2017-07-24 15:4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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