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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代的爱情(25)

2015-09-11 来源:故事会 作者:野夫 查看评论

忽然几声怯怯的叩门声将我唤起,我迟疑地开门,门外赫然站着雯。凉风冻红了她的鼻尖,她羞怯地看着我,又赶紧低头捏着自己的手指。

啊!你怎么又来了?你还有……

她猛然扑进来抱住我,呜呜失声地低泣说:我不能丢下你不管,不能不管,你太苦了!我不能让你在故乡还这么孤单……

那夜的情形一如末日的盛宴,我们都沉醉在洪水滔天的灭顶之灾前一般,分享着生命的华贵与凄美。她用她温润的舌尖,堵住了我的一切问题,只是贪欢般地尽享这残破青春。

早上的太阳不合时宜地来临,山城冬日的暖阳,此刻显得那么无情无义。飞机追着阳光如约而至,大放悲声地轰鸣而降。临近年关了,出站的都是归客,而候机出山的则寥寥无几。

在那清冷的候机室,只有一架飞机的机场,一切都暗示着孤绝。

她看着大包大包归来的阔人,感叹说:都是回家过年的人啊!

我拎着父亲的骨灰,以及那一包换下来的旧衣服,对她说:快登机了,你回吧,我走了!

她不管不顾地紧抓着我的衣袖,欲紧又松,依依不舍地看着我。

我宣誓似的说:丽雯,我爱你,请记住,我遥远地爱着你,永远地!

她突然抱紧我,抽出一个信封塞进我的衣袋说:我给你的信,上机再看吧!祝平安!

说完她猛然转身,疾步走出候机室,我一步一回头地走向安检口,再也看不见她的倩影。

我落寞登机,飞机轰然起跑升天而去。我在舷窗里仔细地看着候机室外的广场,那里孤独地站着她,对着蓝天轻挥手臂。我顿时泪如泉涌,这是一个怎样善良美丽的女人啊,就这样消失在我的航线里。

我俯瞰着窗外的家山渐远,闭目沉思,忽想起兜内的信封。取出拆开,露出一沓人民币及一封短信,展开阅读,看见泪水溅落的纸面如陈年梅花一般的斑斓。

她说——雨波,请原谅我没有留你,在这万家团聚的时候,我却将孤单无依的你再次放逐到路上,这,也许是我永难救赎的大错!我不能企求你在今天理解,甚至这个世界也无人可以理解,我何以如此残忍;应该说,这同时更是对我自己的残忍。

但只有我明白,你是那种为道路而生存的天下客,你必须行走才会有意义。当你一旦止步不前时,你就被生活永远地弃绝了。你现在也许渴望港湾,但这只是暂时的小泊,在你舔血疗伤之后,你不会甘于这种平庸生活。

如果因我而使你自断羽翼,我会更觉罪不可恕。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也许曾有过与你相似的梦,但大相径庭的命运,却只允许我享受这种宁静淡泊的生活。我不能奢求与你相随,即使我今天对你的爱更甚于从前,我也没有勇气对你说留下吧或带我走!

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雨波,这菲薄的帮助毫不足以支持你的漫长旅程。但你要记住,你是一个男人,从此开始,你必须重新站立起来,去创造,去打拼一份属于你自己的生活……

你走了,我将重归我的平静生活。这两天的日子也许足以感动世界,却无法改变两个人的宿命。这两天我已透支了我的一生,再也无力承担一份思念了。如果还有爱,最深的爱莫过于埋葬于心。我对你一无所求,唯一的期望是——我要你答应我,从此给我永远的宁静,将我遗忘在出行的起点……雨波,从此从此,你好自为之!

29.

数年后的京城,我也混成了一个装模作样的所谓成功人士。

我们那一代在红尘中摸爬滚打,打情骂俏,似乎再也正经不起来。但每每华筵阑珊半夜酒醒之后,又总是心中耿耿,恨不得闻鸡起舞,为青春往事悲愤填膺。

那已经是又一个世纪开始了,我从歌厅醺然返邸,开门进屋,沏一杯茶,懒洋洋地摁响电话留言。忽然传来女同学向玉娥的声音——雨波,我是向玉娥,丽雯因癌症于昨日去世,你是否要回来为她送行?

我如雷轰顶,茶杯失落一声脆响,满地都是泪水。我连放三遍录音,然后急忙收拾简单行装,换上一套黑衣,夺门而出,一脸凄苦地驱车狂奔。

这些年来我遵嘱努力不去打扰她的生活,我只是悄悄地委托向玉娥帮我关注,希望她能转告我一些情况。但是向玉娥也很少和我联系,似乎期期艾艾地不愿多说什么。在那漫长的曲折山路上,我一点一滴地回忆丽雯的每一个细节,泪水时断时续地模糊我的视线。

按照玉娥的电话指引,我直奔丽雯设置在公母寨的灵堂。根据她的遗嘱,那里曾经埋葬了她的父亲,而今她的葬礼正依土家族习俗,也将在那个并非故乡的山寨进行。最后的坐夜,乐手凄凉的唢呐箫鼓,歌师嘶哑低沉的吟唱,跳丧的舞者击鼓绕棺而舞。吊丧的客人络绎而来,像一场盛大而又悲壮的歌舞晚会。除开她的女儿在灵前跪伏,我没有看见任何她的亲人在其中。

她已经被钉进了那口黑漆漆的棺木,最后的一面我也不可再得。我随着跳丧的巫师徘徊在她的棺木边,轻叩着那沉重的木头仰天歌哭——

果然连正午之光尚未饮及,

夜潮便席卷而来了撒阳嗬,

又席卷而去时带走了一只鹰,

和纷扬的三十六片苍翎。

那一天便这样从旅途上,

轻易地撕走了撒阳嗬。

已经够了,这环行的岁月,

还有什么比那招摇的黑旌,

更叫人胆怯地向往啊撒阳嗬。

由于有了这恒星般的勾引,

生命才拓开了另一个空间,

创伤的轨道才迈进了永恒之门。

我想起那些因死的惨白,

而被镀金的面孔,

直面浓夜时该怎样

匍匐在丧钟的最后一击里,

任九头鸟血祭起最新式的黎明。

巨岩被肢解了,刈割成碑林,

世界正降半旗。

然后任风雨腐蚀,

又返祖为石头。

啊,就是这些无神的原子,

在概括人生之征么?

那么,请覆盖吧撒阳嗬,

以你幕天席地的一片;

裹挟起这些光和水,

这些生命赖以依托的物质,

就把他们最后摧灭在,

太阳的失约里。

终于鼓声偃息,

把九十九双哀伤的指头解散,

还原为处女林带啊撒阳嗬。

就这样合上心音,

这是人生真正的底幕啊,

被合上被合上被……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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