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康第一回在这样的房子里，在这样的女人面前，闪动泪花了，说：“白银，别讲傻话了。逃？怎么逃？公馆周围，明枪暗箭有多少！我现在什么都不怕，我太晓得我一定会死的，我的准备做得太充分了。只有一点，我想不透：我死了，你真正复活了……那真叫我死前一笑了。”他艰难地坐起来，不顾血迹斑斑，就那么抱着她，吻着她。
她有点儿喘不过气。好容易平息后，她说：“走吧。别忘了，跑出去后，走得越远越好。”
他愕然道：“怎么走？不是我不想活，我总不能飞出去。”
她就像没听见，只管给他换了一套干净衣服，穿上一双轻软便鞋，只说：“跟着我。别说话，多小心，不要暴露了目标。”
绕了很浓很厚的一丛丛葡萄架，扭了几条又黑又窄的小径。快到一个神秘的侧门时，她让他靠紧院墙根：“我领走了哨兵，你就赶快走。出了侧门就出了公馆，认准一个方向照直跑，就能越跑越远……”
他急忙用手势打断她，声音也像蚊蚋：“这不行。我跑了你怎么办？”
她若有所思地说：“女人就这点比男人有能耐……只顾走吧，日后……我们还能见面的……”就不管他了，径自向侧门走去。
他听见她说：“老王，我送‘良心’来了。我可是对你说，”语气很浪，“别骑到马上就不想下来，我顶多只能陪你半个时辰，你要胡缠，我这就回去，免得万一出了事，你倒霉，老娘更吃苦……”
皮康不能听下去，也无心听下去。那个叫做“老王”的哨兵，认真地查起值勤范围内的几个暗角，就急匆匆和白银走了。皮康一口气跑出公馆，甚至一口气跑出平安驿。在跨越平安驿城边日伪挖的壕沟，他没让对方明白，就把一个恰巧撞上的伪兵，虎钳一样卡死了。
天刚亮，他已经跑进西山。这时，他才感到全身剧痛。
在一处悬崖山洞里，皮康真正看清了搜山的鬼子和伪兵。
两天两夜，大山平静，皮康也最后拿定主意。四方有路我无路，本是无家更无家。不光是个穷人贱人了，现在还是个罪人犯人了。还能哪去呢？他仿佛想通了简单就是伟大的道理：到敌人最害怕的地方去，到敌人谈虎色变的地方去。
去苏北！
苏北在哪儿？皮康曾和于晚成上过南京，从平安驿到南京，是正东，到苏北，那应该往东北走。
白天凭着太阳定方位，晚上仰望北斗寻目标，饿了伸手要口饭，困了路边打个盹，皮康当真一身烂伤腐臭到了苏北洪泽湖。他瘦骨嶙峋，脸色枯黑，在苏北大地摇晃。
他果然看见了穿灰军服的新四军。他同时看到了一个激动人心的场面：镇压汉奸、恶霸的群众大会。一位头戴制帽的中年军人，宣布一名汉奸恶霸分子罪行。大会后，皮康跟上部队，终于接受了短期“政训”，参加新四军，被分配到洪泽湖的一个支队，搞水上军需船运。
一个月后，皮康所在的船运队突遭日军汽艇队拦截。那一仗打得异常惨烈。新四军力求护船护军需，日本鬼子是下狠心要将人、船、物，全部葬身洪泽水府。三小时激战后，日本的汽艇和机枪，宣告了胜利也宣告了罪行：八十多人的水运队，除了皮康等十来个战士潜水获生，其余全都战死。战火照亮了他的眼睛，苏北的人事风情乃至一草一木，都在时刻对他提醒、召唤，他晓得了自身命运紧系祖国前途，他立即响应部队紧急号召，要赶赴菜子湖面见李子，把轭头村船厂的工人师傅们请到抗日根据地建功立业。
皮康就返回菜子湖，与李子相会。两人泪也涟涟，情也依依。然而谈到去苏北建厂给新四军修船造船，便有不小分歧。尽管皮康一再宣扬共产党，解释新四军，说他们心胸宽亮，铁骨铮铮，唯念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人间邪正，担义铁肩。李子还是不无痛苦地抚摸着一种看不见的伤痕，与皮康进行了争辩。她说她公公参与“四进士上书”，宛长浩率领学子游行示威，为的是争国权争国格争民族气节，全都爱国有罪，参政多灾，落下了家破人亡，时时想，时时凄惨，一辈子想，一辈子恐惶。她反过来劝说皮康，“任何有纲有领，王霸之业，都应三思九量，切切慎举一步。”
一时间，两人谁也没说服谁。
然而船厂工人们的一场大闹一场大乱，李子忽然从逼迫里挺起，忽然从绝望里诞生。
她打算接手这个可怜的船厂了。她打算带着船厂师傅们，到苏北跟新四军做生意去。菜子湖赚不了钱，也许洪泽湖当真能度过乱世，求得船厂生存且还赚取些许利润。
她当下就请了船厂平日里领头人潜山老爹、雷铁匠、赵木匠，说起了要想度过眼前难关，就只有到外地揽活。她故意作了点儿混淆，没说给新四军造船修船，只说给一家淮北军工部门干修造船包工，每月可以拿得工钱三五十元，这差不多是张太平船厂成倍工资。
工人们实在为这件事拖得疲劳不堪，绝望到顶。能到军工部门造船，是颇感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