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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十次婚的百岁老人(3)

2013-07-26 来源:故事会 作者:佚名 查看评论

曾祖父从陶瓷厂退休后,坐着厂里派来的大卡车,拉着全部家当,又回到了黄陆庄。

不回黄陆庄,老想回黄陆庄,真正回到了黄陆庄,曾祖父又觉得黄陆庄不是他日夜梦想的黄陆庄。黄陆庄的街是土街,一下雨,满是泥泞,街上跑着猪、狗和鸡,彭城的烟火气,这里没有,彭城的喧闹声,这里没有。这里只有寂静和土的气息。

当然,这里有他在梦中常常出现的乡亲们,但梦中的乡亲们已有一半作古,另一半人,已经佝偻着腰,老了。其实,已经作古的那些人,他反而觉得很好,因为他们永远地留在了他的梦中,不会变样,那些没有作古的人,反而令他生气。每次往街上走一遭,总会碰见一两个过去的熟人,这些人头戴毛巾,满脸皱纹,过去的青春和热情,在他们身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他们抽着他递过去的烟,坐在街旁的石头上,木木怔怔,沉浸在时间的虚无中。当曾祖父回到自己的院子时,就觉得他梦中的这些人,因刚才的见面,忽然变得缥缈远去了。

曾祖父回到黄陆庄仅半年时间,原先在心里保存了二十多年的梦境,被瓦解得面目全非,只剩下最原始的回忆。

但是,就连他最原始的回忆,也时时受到一个人的威胁,那个人是陆勾子。陆勾子是支书兼大队长,每次与陆勾子见面,尽管陆勾子大爷长大爷短地叫他,但从陆勾子的眼神和语气中,总让他想起陆勾子父亲,充满着居高临下的逼人的气势,这与陆勾子小时候的浪荡和猥琐,大不相同。

陆勾子今非昔比了。

陆勾子真像一只勾子,勾在曾祖父的心里,上不上,下不下,令曾祖父心里不是个劲。

曾祖母常劝曾祖父,说曾祖父是不是犯了疑心病了?就算跟陆勾子有过过节儿,那也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当时买下的地,后来也归集体了,过去的事也就完了。

“不,”曾祖父说,“我从陆勾子的眼神里,看出他心里还记挂着过去的勾子。”

曾祖母还是不信,因为无论陆勾子还是他老婆,总是笑脸相迎,丝毫看不出有什么敌意,再说,两家住在错对门,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得罪谁了,对双方都不好。

那天,曾祖母去自留地浇菜,发现菜地被人踩得不像样子,着急了,就在地里骂了几句。从菜地回来时,一个邻居悄悄对曾祖母说,你别骂了,踩你家菜地的,是陆勾子老婆,叫人家听见了,就不好了。

曾祖母心里打了个冷嗝。

这事就这样过去了,曾祖母后来也把这事忘了,谁知两个月以后,陆勾子自留地白菜被人用锨铲了,铲下还不算,还用锨把白菜砍烂。那是个傍晚时分,在地干活的社员正陆续回家,满街都是人,陆勾子老婆上到房顶上骂,也许是仗着陆勾子的势,她的骂声底气十足,声音嘹亮。曾祖父和曾祖母在屋里听到了,就来到院子里听。曾祖父对曾祖母说:“这骂声好多年没有听到了,是地地道道的黄陆庄味。”

曾祖母说:“你仔细听,她的落音不对。”

曾祖父仔细一听,陆勾子老婆是指桑骂槐,话音的背后,分明是说曾祖父的家人毁了她的白菜,骂的就是曾祖父家。

“他们要跟咱们找事,也好,早来比晚来好。”曾祖父说。

好像陆勾子老婆听到了曾祖父的话,话刚说完,她就从房顶上下来,站在门口骂,骂声不再拐弯抹角,而是冲着曾祖父骂,就差没有叫出名字。曾祖母要去跟她说理,曾祖父不让去,她挣开曾祖父的手,跑了出去,与陆勾子老婆对骂起来。

两个女人站在街两旁,用手指点着对方,一替一句地骂,后来一句跟着一句骂,分不清是谁的骂,街中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曾祖父往回拽曾祖母,陆勾子也往回拉他老婆,拽着拽着,两个男人受不了对方女人的骂声,一齐向对方怒视,砰地一声,两个男人的眼光在大街的人群头顶上碰撞了。

那一刻,隐藏在曾祖父心底多少年的悠扬的故乡之梦破灭了。陆勾子从门前的台阶上一跃而下,向曾祖父冲来,曾祖父也从台阶上纵身而下,朝陆勾子奔去,街中间的人闪开一条通道,曾祖父怒目圆睁,拳头前伸,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风,向陆勾子压来。陆勾子也气势汹汹,满脸涨红,两个人在街中间相遇,双方的拳头要与对方的身体接触的时候,曾祖父从陆勾子的眼神里看出一丝胆怯,那是几十年前就从他眼里看到过的那种胆怯。曾祖冲着这股胆怯,朝他的脸上打过一拳,就好像打在一只口袋上一样,陆勾子应声倒下。

陆勾子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脸,摸了满手鼻血。

于是,他朝家跑去,想抄家伙。曾祖父紧跟其后,追进他的家门。陆勾子在院子里找了一番,刚要拿起一只钁头,曾祖父从背后一脚把他踢倒了。陆勾子又爬起来,去操铁耙子,曾祖父从背后又把他踢倒。陆勾子爬起来,还想找家伙,又被踢倒。

陆勾子趴在地上不动了。

那时,曾祖父很想把陆勾子拽起来,与他握手言和,但陆勾子的脸色不许他这样做,何况,背后的女人还在不停地骂。曾祖父从陆勾子家出来后,背后的女人骂得更凶了,曾祖回头张望了一下女人,看见她的眼睛已不是早先的那片宁静的山水了,他在心里叹息一声,似乎又听见女人曾对他说的那句话:“缩头乌龟!”

曾祖父真想回去扇她一个耳刮子,他停下脚步,那女人马上不骂了。一停止骂,曾祖父看见那女人的眼睛里又映现出一片宁静的山水。

曾祖父没有再回头,走到街上,街上的人都瞪眼瞧着他,好像在说,打得好,打得解气,但曾祖父却鄙夷地瞥了他们一眼,穿过了人群。他知道,他从此失却了在故乡的宁静。

一连三天,曾祖父等着陆勾子来家找事,但三天却平静地过去了。曾祖母说,这回,把陆勾子这小子教训得老实了。曾祖父说,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

果然,第四天,曾祖父家的电停了,找电工,电工老是说马上就来,却一直不来,曾祖父只好自己修。电修好了,陆勾子就垫他的街门口,一下雨,街上的雨水从街北流向街南,冲刷着曾祖父的房基。曾祖父把房基垫好了,又轮上浇自留地,排上了号,但总也轮不上浇。

曾祖父不怕这些小事,怕的是在这些小事的背后隐藏着一双凶恶的眼睛。多少年来,在远离黄陆庄的地方,他想念故乡的时候,常常忽略这双眼睛,明明知道黄陆庄的深处有这么一双眼睛,隐隐约约,时隐时现,但他总是视而不见。现在,他不能再视而不见了,这双眼睛已经盯上自己了。

一旦意识到这双眼睛盯上自己了,曾祖父白天黑夜坐卧不安,如芒刺背。

有一天,曾祖父在街上徘徊,看着他的门楼,这是他年轻的时候盖的门楼,过去,是黄陆庄最高的门楼,现在,仍是黄陆庄最高的门楼。看着这门楼,他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陆勾子老婆在磨坊说的那句话:“我是冲着你的高门楼跟你好,看来,你是白盖了一个高门楼。”

曾祖父恍然明白了一切,于是,他找来钁头,上到门楼上,把门楼上的砖刨下两层,与街对面陆勾子的门楼平了,他还觉得高,又刨下了两层。从门楼上下来,他站到陆勾子门口望他的门楼,还觉得高,又上到门楼上刨去了两层砖。然后,再站到陆勾子门口看,这回,他觉得可以了。

第二天,他家的自留地就轮着浇水了。

曾祖父从陶瓷厂带回来好多砂锅、盘子和酒盅,他挑了最好的几件,让曾祖母给陆勾子送去,曾祖母不去,曾祖父说,你要不去,我就去了。

曾祖母把瓷器送过去后没过半小时,陆勾子老婆来到曾祖父家,送来一辫子大蒜。晚上,陆勾子来家找曾祖父,送来一包大前门烟,曾祖父拿出一瓶酒,炒了几个菜,两个人一直喝到深夜。陆勾子走了以后,曾祖父醉醺醺地爬到炕上,对曾祖母说:“你还能看见那双眼睛吗?”

“啥眼睛?”

“看不见吧?它已经消失了!”

曾祖父说:“我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己有罪。所以,不怕老天爷打闪、响恶雷,也不怕黑夜撞见鬼、见到死人。”

但曾祖父又说:“只有那年的冬天,我确实感受到自己有罪了。”

那是个老下雪的冬天,一场雪接着一场雪地下,雪融化不完,满地白茫茫的,被雪覆盖着。这是农民过得最快活的时候,老天爷不让人上地干活,谁也没有办法。

只有大队长陆勾子不快活。他的快活来自于全村社员下地干活,老天爷不让人干活,看见全村人在家坐着,犹如一大堆蚂蚁在他心里乱爬。恰好上级发来文件,要社员们学习毛选和报纸,于是陆勾子给各个生产队布置了学习任务。

学习也像下地干活一样,生产队的钟声一响,社员们就集中到一起学习。曾祖父所在的生产队集中到牲口棚学习,因为牲口棚里生着一盆大煤火,又有牲畜们喷出的热气,比较暖和,尽管有牲畜粪味、青饲料味,但那味也是暖融融的,也可以驱寒。

曾祖父也被生产队长叫去学习。其实,去学习,比在家呆着还有意思,学习个把钟头,剩下的时间,社员就开始聊天,说说笑笑。还有,学习还能挣工分,跟下地挣的工分一样。所以,社员们并不拒绝学习。

陆勾子每天跟着几个村干部到牲口棚来检查学习情况,就像检查在地里干活一样。但地里的活一眼能看出来,而学习的活在人心里搁着,看不出来,陆勾子就找了几个根红苗正、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组成学习检查小组,对参加学习的社员挨个过关,看狠斗私字斗得怎么样。结果,过到多半人,私字一个也没有斗出来。比如对曾祖父,陆勾子明明知道他的过去,但曾祖父对过去泰然处之,一件也不斗。

斗不出私字来,就像把社员赶到地里不干活一样。有一天,他在报纸上看到湖南某村成立了“贫下中农法庭”,陆勾子就把原来的“学习检查小组”改成“贫下中农法庭”,挨个对社员们进行审判。

“贫下中农法庭”设在牲口棚里,马槽做审判台,陆勾子和五个贫下中农坐在马槽后边,一个一个审。一开始白天审,陆勾子嫌白天人心浮躁,审不出人的内心,就改成黑夜审。被审的社员一开始坐在审判台前还觉得好笑,后来就不笑了,因为审判人员一件一件抖出来的都是实事,最后,一个一个都被审哭了,便将审判人员没有抖出来的事,自己一件件给抖出来了。审判完了以后,社员们一个个心情轻松地走了出来。

陆发子是饲养员,也许他在牲口棚里常常审判牲口们,他总觉得马槽后边的应该是牲口,不是法庭人员,他就用看牲口的眼光看审判人员。审判人员中有个叫黄改民的,他忽然站起来,朝陆发子猛吼:“说!你是怎么把喂牲口的黑豆偷拿回家的!”

陆发子双腿一软,跪倒地上,便把每天往衣袋里偷装黑豆带回家的事抖了出来。说完以后,他抬头看审判人员,发现陆勾子瞪着大眼仍旧在看自己,他揉揉眼,再看,看清了,那不是陆勾子的眼,那是黄牛的眼,他知道自己做下的事黄牛最清楚,不能再瞒了,便把自己与黄牛通奸的事抖了出来。

这时,陆勾子朝坐在牲口棚后头旁听的社员们喊了一声打,就把电灯关熄了,人们一拥而上,在黑暗中,围住陆发子,你一拳我一脚,打得陆发子哭爹叫娘,打得陆发子不能吭声了,陆勾子打开了电灯。

陆发子爬起来,晃晃悠悠地朝外走。

陆发子走到门口,就要出去时,黄改民突然从马槽后边站起来:“慢着!”黄改民说,“本法庭判你五年徒刑,五年内,你要像牲畜一样,四条腿爬着走。”

陆发子含泪点了点头,然后,他趴到地上,像牲畜一样,爬着出去了。

之后,轮到了曾祖父。

曾祖父在旁听审判别人的时候,就开始自己清算自己,所以,他往审判人员面前一站,不等审判人员审问,就把过去的事一件一件抖了出来。但只有一件没有抖,那就是他曾看了陆勾子老婆光着的全身,曾祖父不知道陆勾子是否也知道这件事,他就拿眼偷瞄陆勾子的脸,一瞄,他知道坏事了,陆勾子正带着嘲弄的眼神盯自己。

于是,他把这件事也抖了出来。

陆勾子又关灯了,曾祖双手抱住头,用胳膊护住脸,任人们对他拳打脚踢。打得身上越疼,他越觉得自己的罪恶越轻。在黑暗中,他非常感谢黄改民,这家伙的鞋底钉着一块马蹄铁,踢在他的肋骨上,生疼生疼,就在他疼得快要昏过去,身上罪恶快要打完时,陆勾子打开灯了。

曾祖父觉得很可惜。

不过,黄改民还是公道的,判了他五年徒刑。五年之内,他不得与老婆睡觉,五年之内,他得随叫随到,接受社员们的批斗。他偷看了一眼黄改民,这家伙果然与早先当长工的时候大不相同,那时候他低声下气,看人也不敢正眼瞧,如今,两眼放着神圣的光芒。而且他依旧很穷,因为穷,所以,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个污点。

曾祖父点头服判。

从那天开始,曾祖父开始服刑。“贫下中农法庭”到别的生产队审判了,曾祖父所在的生产队每天在牲口棚开会,批斗曾祖父和陆发子。对陆发子,人们只批斗了他两回,就不愿再批斗了,因为批斗一回,人们恶心一回。人们更愿意批斗曾祖父,让他交代过去的故事,尤其是愿意让他交代从彭城窑场听来的操蛋故事。曾祖父明里是交代,实际上,曾祖是在讲故事,讲得人们大笑几阵之后,队长就不让他讲了,因为冬天的日子还很长,还有许多这样的日子需要打发。队长说,开批斗会,跟过日子一样,讲究“勤俭节约,细水长流”。

队长一宣布散会,社员们一哄而散,牲口棚里就只剩下曾祖父与陆发子。陆发子爬着弄草料,爬着去喂牲口。

曾祖父说:“这里没有旁人,你站起来干活吧。”

“不行。”陆发子说,“没有人看着我,可有牲口们看着我,天和地还看着我。”

曾祖父看着陆发子用嘴咬着草料筐,在满是牲口粪的地上爬来爬去,真想哭。

陆发子说:“我都不哭,你哭什么,我反而觉得心里挺痛快。”

刚服刑的头几天,曾祖父回到家,晚上还想偷偷与曾祖母睡觉,反正也没有人看见,可挨了几天批斗,看见陆发子那种诚心诚意服刑的样子,曾祖父便打消了自己的欲望。两个人虽睡在一盘土炕上,但炕很大,一个睡东头,一个睡西头,中间隔着一大片地方。可偏偏那几天曾祖母肚子老闹凉气,穿了一件捂着肚脐眼的红肚兜,曾祖一瞥见红肚兜,心里就生出与曾祖母睡觉的欲望,欲望一生,他就想起陆发子说过的话,除了天和地知道外,还有毛主席他老人家也在看着自己。

于是,他终于战胜了自己不老实服刑的欲望。

冬天只剩下最后一天了,第二天就是立春。地里的雪融化的也差不多了,“贫下中农法庭”也将全村的社员审判完了,准备第二天解散。临解散前,陆勾子晚上在大庙口召开社员大会,他说,过去,审判的都是社员,今天晚上,当着全村社员的面,审判干部。

陆勾子走到大槐树下,带头接受审判。

陆勾子也像社员们一样,先陈述自己的罪恶,但他陈述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时,坐在审判台上的黄改民说,你该老实交代去县城吃喝嫖赌的事。

陆勾子扑通跪下了。

他向人们交代如何打听到八路军过来后要斗地主、分田地,便把土地全卖了,他又如何用卖地的钱到县城吃喝嫖赌,最后,他又交代如何从一个地主的儿子,骗取土改工作队的信任,混入革命阵营,当上了村干部。

黄改民突然站起来,朝陆勾子一声大喝:“陆勾子!”

“在!”

“你……你这个狗操的!”

“是!”

“判你死刑,服不服?”

“服!”

审完了陆勾子,又审了其他几个村干部,到深夜才散会。曾祖父回到家,一进屋,屋里点上了红蜡烛,曾祖母头戴蒙头红,坐在炕边等着他。

曾祖父明白了,这是距他们上次结婚,又过了一个十年了。他轻轻地掀开蒙头红,里面的女人不是早先的老婆了,这是一个新的女人,新的女人是不受判刑的限制的。他觉得天和地,还有毛主席他老人家,都点头允许了。

他与曾祖母睡到很晚才起床,打开街门后,一个消息把他惊呆了。陆勾子昨晚上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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