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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十次婚的百岁老人(4)

2013-07-26 来源:故事会 作者:佚名 查看评论

自从曾祖父回到黄陆庄,每天吃饭时,他还像过去一样,到大庙口吃饭。老关公庙早已坍塌了,但庙门口存放着好多断碑、石条,住在附近的人们都到这里吃饭。随便拣个石头坐下,边吃边聊,说说笑笑,好饭吃得香,赖饭也吃得香,心里也吃得舒服。

但自从黄改民当上村治保主任之后,曾祖父不敢到大庙口吃饭了。

黄改民端着碗到大庙口不是为了吃饭,是为了看饭。“穿衣看家门,吃饭看心底”,他通过看人们碗里的饭,了解这家人的心底,省吃俭用,还是吃一天过一天,或者是有“外财”。曾祖父害怕黄改民看,是因为曾祖父碗里常有肉,有鸡蛋,虽然这些是用他的退休金买的,可黄改民一看,老让曾祖父心里发虚。

黄改民就是通过看饭,先后带着民兵到三户人家搜查,还真搜出了从生产队偷来的高粱穗、红薯和荞麦。

曾祖父不上大庙口了,黄改民却找到家来。看见馒头,就说他有好几个月没吃过馒头了,拿起馒头就吃;看见鸡蛋,就说他有半年没闻过鸡蛋味了,一嘴塞进一个鸡蛋。吃过后,抹抹嘴:“你这是退休金买的,来得干净,我吃得放心。”

后来,曾祖父白天做赖饭,好吃的,留到深夜吃,黄改民不来了。后来曾祖父才发现,其实,村里人早就这样做了。

曾祖父一辈子没有当过官,有一天,在社员大会上,曾祖父被社员们推选为治安调解员,人们认为曾祖父在黄姓人口中辈分大,又在外面工作过,处事又公道。但曾祖父一点也不高兴,因为从此以后,他要与黄改民共事。

但在调解纠纷上,曾祖父倒常常赞成黄改民的意见。婆媳吵架,先把儿媳妇克一顿;夫妻不和,先把丈夫训一顿;邻里纠纷,先把势力大的一方压制住。把强大的一方制服了,后边的纠纷曾祖调解起来就顺利多了。黄改民常对曾祖父说:“我就看不惯比别人强的人,谁强,我就制摆谁。”

那时候,最比别人强的人是大队长。村里谁想出去搞副业,谁想划一片宅基地,都是大队长说了算。黄改民每天一见曾祖父,就对他说,他昨晚爬到房顶上,看到有几个人去大队长家,那几个人是谁谁,说罢,他就对大队长愤恨不已。

曾祖父常常劝他说:“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不这样,大队长就不是大队长了。”

黄改民还是不能释然。后来,他写了几封匿名信,上面来人调查大队长时,他才稍稍解了恨。但也从那时起,曾祖发现,大队长也暗中恨上了黄改民。

中医陆怀德与儿媳妇吵架,在调解中,发现陆怀德有一只樟木箱子,里面放了半箱子票子,吵架就是因为钱。从陆怀德家出来,黄改民说:“陆怀德钱太多了,家庭不和,就是钱烧的。”

曾祖父说:“那钱是看病挣的,来得清白。”

黄改民说:“清白的钱不会有那么多。”

曾祖父回到家,眼前老是闪现那个破旧的樟木箱子。自己当了一辈子工人,也挣不够半箱子钱。他摸摸炕头,从席子下面摸出五张票子,这就是他的全部了,那一刻,他心中生出莫名的不平,后来,他算了算这个月的花销,五张票子花到月底还有剩余,于是,他倒头就睡了。

第二天,他看见黄改民两眼红肿。

“我一夜没睡好,”黄改民说,“我不能让陆怀德有那么多钱,而社员们都没钱。”

曾祖父劝过黄改民好多次,他是医生,村里人还指望他给大伙看病。但黄改民不听,有一天,他带着十几个民兵,闯进陆怀德家,以投机倒把的罪名,把那只樟木箱子没收充公了。

第二天,陆怀德便外出行医了。就在那天晚上,黄改民的独生儿子得了急症,因为村里没有医生,送到医院已经晚了。

黄改民有好几天一声不吭。

曾祖父去他家看他的时候,才知道他家里真的是穷,唯一的一件家具,还是土改的时候分的曾祖父的三联桌,墙是土坯墙,地是煤渣地,炕上被子白天不叠,晚上睡觉时往里一钻就行。老婆天天坐在大庙口看街,看街上发生的一切,晚上向黄改民汇报。黄改民一半的情报,是他老婆给提供的。

曾祖父曾经纳闷,黄改民挣的工分不比别人少,家里为啥穷?后来曾祖父明白了,黄改民要是不穷,那就不是黄改民了。

有一天,黄改民从他老婆那里得到一份情报,小婷儿怀孕了。小婷儿是全村最好看的闺女,常常穿着一件红花褂子,上地下地时,扛着锄从街上走,使满街灿烂。黄改民得到这个情报,气得好几天睡不着觉,与曾祖一见面就谈这件事,他要追查这个男人,看看这个男人是谁,能有这么大的福气。

在大队治安办公室审问小婷儿,小婷儿一开始不说,黄改民说,你要不说,就让你挂着破鞋游街,让你败兴。

小婷儿说了。

小婷儿一说,黄改民和曾祖父都气得不行。那个男人既不俊美,也没能耐,是一个比平常人还差的窝囊废,可小婷儿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露着长长的脖颈,说那个男人如何如何好。她的秀美的腿、小兔子似的乳房,似在讲一个童话,在月亮高挂的麦田,她与那个男人在生产队的地里改畦子,夜莺唱歌,微风轻吹,她与他躺在温暖的麦田里……

审问完小婷儿,已是深夜。曾祖父回来后,躺在曾祖母身边,一直睡不着觉,想与曾祖母温存,可一想小婷儿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可笑。

一连三天,曾祖父有点魂不守舍,他一会儿想小婷儿,一会想那个没有资格享受小婷儿的男人,一会儿又生出某种令自己汗颜的欲望。

曾祖母看出曾祖父的异常,问他有什么心事。曾祖父说:“今天晚上,咱们结婚吧。”

“离上回结婚才过去七年,还不够十年。”

“管他几年,想结婚就结婚。”

那天晚上,曾祖父与曾祖母在屋里举行了婚礼,曾祖父轻轻地掀起蒙头红,在烛光之下,似乎从曾祖母的眼光里,看见了水汪汪的麦田和天空的月亮。

第二天早上,一辆吉普车开进了村里,从车上下来三个公安人员,要找黄改民,曾祖父领着他们找到黄改民的家,一进门,公安人员给黄改民戴上手铐。黄改民说他犯了什么罪,公安人员说:“你们村大队长已把你强奸小婷儿的事说了,医生陆怀德是证明人。”

曾祖父晚年二十年的岁月,在我的印象中,似乎只有两天那么短,又似乎有二十年那么长。

曾祖父一手抓着肩上的锄,一手领着我,去西岗坡的责任田种豆子。他刨一个坑,我往里撒三只豆子,他把豆子埋住,用脚踩平。

我说:“豆子能上来?”

他说:“只要老天一下雨,豆子就能上来。”

我说:“要是老天不下雨呢?”

“豆子就一直等,等到老天下雨的那一天。”

曾祖父坐在堰头看山,那是太行山,没有树木、只有荒草的灰色的山。曾祖说,他小时候常去山上拣山鸡蛋吃。山鸡把蛋生在圆圆的草窝里,一窝有十几个蛋,他和小伙伴们拣蛋时,留下三四个蛋不拿。山鸡回到窝里,看见蛋少,就再生,山鸡从不考虑蛋被人拿走了,只要窝里还有蛋。

我嚷嚷着要曾祖父带我去拣山鸡蛋。

曾祖父摇摇头,叹息一声:“现在没有了。这不怨山鸡,是人太贪,拣蛋时一个也不留,山鸡知道了,不再生蛋了。”曾祖父看我失望了,又说,“等着吧,等人们不再贪了,山鸡还会回来下蛋的。”

曾祖父说这山是二郎神丢到这里的,他指指两个相距不远的山头,说二郎神担着两个孩子去找他的老婆,从东海走到这里,再也走不动了,就放下担子休息,休息够了,却怎么也担不起来了,就把两个孩子放到这里,对孩子说:“等我找到你娘,再回来接你们。”

但二郎神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两个孩子就站在这里等,现在还在等。

曾祖父给我讲了好多有关山川草木的故事,但所有的故事讲到结尾时,都是等。我问曾祖父在等什么,曾祖父说:“等孙子。”

我说:“我都是你的重孙子了,还等孙子?”

曾祖父笑了,摸了一下我的小鸡鸡:“等你的孙子。”

曾祖父常常坐在家门口的长条石上看街。街上人来人往,每从他面前走过一个人,他就说这个人的爷爷是谁,然后又说这个人的孙子是谁,但这个人是谁,曾祖父不知道。

曾祖父只记着过去,看着将来,不知道现在。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曾祖父正在门口看街,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无动于衷,依旧看街,只是在我走的时候,他才说:“告诉你爷爷,让他先走吧,不要等我。”

曾祖父看街看得很入迷。曾祖父说他一生没有走出去多远,东南西北全算上,也不超过三百里,连北京也没有去过,但曾祖父又说,再走多远,世界的样子也跟黄陆庄一样,也跟这条街一样。曾祖父说,看这条街吧,这就是看全世界。

曾祖父说,其实全世界看来看去,哪里也比不上黄陆庄地面好。往东看吧,那里是一片灰茫茫的盐碱地;往西瞧吧,那里是高低不平的山区;往北寒冷,往南湿热。黄陆庄村西有山,村东有平原,旱年,村东收,涝年,村西收。京广铁路从村东边过去,连着北京和广州,这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曾祖父说他看街,实际上,是看的全世界最好的地方。

曾祖母做好饭了,常叫我去叫曾祖父吃饭,曾祖父听到我的喊声,并不马上动身,总要再看一会儿街。曾祖父说看街跟干活一样,总要看到一个格节头上,不能说走就走。曾祖父有时正在看某某某坐在街旁喂孩子奶,有时正在看某某某从地收工回来,有时正在看街中央的两只狗交配。曾祖父说,他最爱看的是娶媳妇,看新媳妇那种羞怯而又甜蜜的表情。

曾祖父有时也坐在村东的榆树林子里,向东瞧火车。曾祖父称黑色的火车为黑篓子车,称绿色的客车为票车。那时他的心也随着南来北往的火车走来走去,但总也不向远处走,走到目光所及的地方,就返回来了。曾祖父说,啥地方也不是自己的家。曾祖父说,天是圆的,把黄陆庄扣在世界的中心,坐在世界的中心,这就够了。

那时,曾祖母的身体每况愈下,天天抱怨这里疼,那里痒。曾祖父说:“你就不能不想?不想,就不难受了。”

曾祖母就与曾祖父抬杠,曾祖母说,不想,想什么,一天一天过个没完。要是不想,除非死了,可自己偏偏不死,不死,就不能不想。抬了一会儿杠,曾祖父就不吭了,独自走出去,到榆树林里看火车。

曾祖母临近去世的时候,曾祖父还在榆树林里看火车。我去叫他,告诉他曾祖母要走了。曾祖父回到家,把曾祖母的眼睛合住,然后从衣箱里找出一块红绸布,盖到曾祖母的脸上。曾祖母入殓的时候,曾祖父把曾祖母脸上的蒙头红四角抻展,对曾祖母说:“你要好生等着我。”

曾祖父坐在门口的长条石上,目送曾祖母徐徐走过黄陆庄的长街。

曾祖父坐在院子的罗圈椅子上看天空的云,曾祖父说,这云也在看他。云在飘,飘向远处的时候,曾祖父说,云看不过他,云动他不动,不动才是胜者。

曾祖父有时候什么也不看,闭着眼。我跟曾祖父说话的时候,曾祖父对我说:“谁说我没看?我看了,什么也看了。”

曾祖父说,他看见很远的远处,是红彤彤的红,在红的幕景上,有好多景物。曾祖父说,那里有街道,有大庙口,还有竖着大烟囱的陶瓷厂。最后,曾祖父说,还有烧着火的馒头窑,还有通往曾祖母娘家的那条有车辙印的土道。

我结婚的时候,曾祖父让我把妻子领过来,他看了看我的妻子,笑了,说:“给我生个孙子。”

我跟妻子新婚同床的时候,耳边似乎还响着曾祖父的嘱托,妻子笑话我,说我使命感太强了,背的历史包袱太重。我说:“曾祖父的眼睛在暗中注视着我。”

老中医陆怀德常来看望曾祖父,为曾祖父号脉。陆怀德走的时候,我常把他送到门口,在门口,陆怀德跟我说曾祖父的脉象,他先是说曾祖父的脉象沉,后来说脉象涩,再后来说脉象弦。但每次等我回到曾祖父身边,曾祖父说:“他在号我的脉,我也在号他的脉。”

曾祖父也跟我说陆怀德的脉,也是说他的脉沉、涩和弦。我闹不清他们谁在说谁。

有一天,陆怀德在门口对我说,曾祖父的脉象息,应该为曾祖父准备后事了。我回到曾祖父身边,不敢看曾祖父的脸,曾祖父却对我说:

“陆怀德是不是说我不行了?”

我否认。

曾祖父说:“不用瞒我。其实不行的不是我,是他。”

第二天,陆怀德去世了。

在经过了许多的日子和人生变故之后,曾祖父留在我心中的记忆成为一种混沌,那混沌似是球状的带着玄黄味的,又似是隧道状的没有尽头的。曾祖父最后的日子就沉浸在混沌之中,闭着眼,常常自言自语,似在与人对话,又似在独白。

我结婚的第二年,儿子出生了,满月的时候,把儿子抱给曾祖父看,曾祖父睁开眼,用手摸了摸第五代孙子的小手,然后,在第五代孙子的一阵哭声中,曾祖父无声无息地与世长辞了。

曾祖父与曾祖母合葬后,我在他们的墓前放了十朵玫瑰。过去,他们结过九次婚,这十朵玫瑰,是为他们第十次结婚而献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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