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砒霜(2)

2011-03-07 来源:故事会 作者:佚名 查看评论

左队长,我要当官。二爷爷大声叫道。正埋在桌子上看地图的左大改吃了一惊,然后看着二爷爷那一脸认真的样子,禁不住大笑起来,许久才把笑停住问道,小屁孩,你想当什么样的官?二爷爷有些不解地望着左大改,他真有些嫌左大改笨了,他罗林立要当什么样的官也不知道?但二爷爷没有把这话说出来,而是接了一句说,我想当一个可以娶婆娘的官。

左大改这一下认真起来,因为他依稀记得自己曾跟二爷爷说过只有当了官才能娶婆娘的话,这在闹红的队伍中有些诱惑的味道了,这是队伍中决不允许的。于是,左大改从地图上抬起头,把二爷爷拉到一条二人凳上坐定,说起他们这伙人为什么闹红?他们闹红的目的是什么?把个二爷爷听得头都晕了,最后,左大改才说,闹红的人不是为了当官,更不是为了当官娶婆娘,而是为了天底下所有受苦受难的人。二爷爷这下明白了一些,但他不信左大改的话,他在心里说,明明是当了官的人可以娶婆娘,怎么还要说出那么多条条道道来?

从左大改那里出来,二爷爷心里认可的还是左大改以前对他说的那句话,再说,槐已经成了当官人的婆娘,任左大改道理说了一箩筐他也不会相信了。而且他也从左大改的谈话中听出了,要想在闹红的队伍里捞个官当,就必须立功受奖,立了功受了奖,那些班长排长连长什么的官帽子才会落到自己头上来。

我不知道当一个男人面临这样的局面时,他会不会走投无路,或者在别人的讥笑声中承认他不需要做官他也不需要娶婆娘,他必须绕开那些官衔或者美女才能走向幸福。但我知道,每一个男人的血管里都流着一腔热热的血,他们总觉得只要努力他们就永远不会败北。我站在那条小溪旁的冷石上,遥想着二爷爷坐在这里苦思冥想时的那个青涩的样子,我脚下小溪的颜色在那一瞬间突然变了,似乎在那看似平静的潺潺流动中呈现出无数的陷阱,有一朵花倾刻间凋落陷了进去,二爷爷用那杆长枪捅进细流中,水一下子就浑了,那朵花的影子映着二爷爷的脸,二爷爷的脸是无比兴奋的红润。

二爷爷决定进城,一个人偷偷进城,他要到城里去搞一下,或许,立功受奖当官的机会就在那里。

二爷爷把那杆长枪撂在那个刺蓬窝里,然后扯起脚向那座名叫海棠的城里走去。

2

风水街很不情愿地在黎明的时候睁开了眼睛,说实话它已经整整安睡了一个夜晚。在海棠这座城里,有很多的街是不能安然人眠的,但风水街可以,这并不是说,风水街与别的街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而是这条街上住着我的满叔罗庆丰,我希望它能安然一些,宁静一些。

现在,我就在海棠的中学里念高三,每天从街上走过的时候,我都会向风水街的方向望一望,我在心里说,我满叔住在这条街上,他是这座城市的公安局局长,掌管着全城父老乡亲的生命财产安全。很多年以前,满叔罗庆丰从沈山头走出来踏进这座城市并荣升公安局长时,沈山头的人是敲着锣打着鼓送他来的,而我满爷爷的脸上却布满愁容,当大家热火朝天地庆贺时,满爷爷却把满叔拉到一边叮嘱道,好好是人,好好做官。我看到满叔的头像鸡啄米一样不停地点着,然后才叫大家偃旗息鼓,领着大家伙在他的办公室转了一圈,叫我满娘煮了五升米,买了十斤猪头肉,打了十五斤海棠红,一顿海吃山喝之后才把沈山头的人送到了班车上。

但是,满叔使我在避免回忆和展开时光的穿越速度之后渐渐忘记他,忘记我写这篇小说的程序,他试图在漆黑的时间中长久地潜伏下去,当我一次次地翻阅我的手稿时,那些手稿像满叔头上的那把乱发承受着境遇的煎熬,就像我此刻在进入他的情境中一样备受折磨。我知道这不是一个规定情境,但却实实在在地摆在我和满叔的面前,那我只有让我的手稿默默地沉睡,因为我不想让当下的人看到,我只想写给后来的人,让他们有一天幻想一场绝望的生命境遇时好好地阅读,我的手稿一定可以供给他们一个广袤的天地。那时,满叔从人群中走出来,迅疾地裹挟着大风朝我们走来,他的步伐有一种彻底解脱的快乐,而这种快乐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他甚至笑着向我伸出手来,一路欢唱着:“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梦已经醒来,那是快乐老家……”但我不敢握他的手,他的手在沈山头人的眼里已经很脏很脏了。

满爷爷与二爷爷是堂兄堂弟,但满爷爷却比二爷爷整整小三十岁,所以二爷爷闹红的时候,满爷爷还没有出生,满爷爷是解放后娶的婆娘,婆娘却久久怀不上孕,后来在海棠的医院里诊了好久,膝下才有了满叔这根独苗。满爷爷生下满叔之后,也没有想到要把他培养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的想法,但满叔却好像一条壮牛牯背起那驾犁就不愿卸驾,从小学到高中一路顺风顺水地读到了大学,毕业后,先是当老师,后来是副乡长、乡长、副县长,最后竟然成了这座城市的公安局长,据胡先生的大崽胡二先生说,他看了满叔的面相说满叔的官还有得升,却慌得满爷爷急忙给老祖宗烧香祈求着说,老祖宗,你千万莫升他的官了,庆丰的八字小,官大了他消受不起。

所以,在风水街已经默默醒来的这个早晨,满叔罗庆丰正一步一步地向家里走去,他刚刚在局里值了一个大夜班,他现在想回家好好地睡一觉。这段时间正在严打,各个方面对他们公安要求得很紧,他相信这样的大夜班以后还会经常出现在他的日程表上,所以,他一直埋着头,及至走到自家的门口时,他突然发现他的婆娘杨桂荣正一个人坐在门口轻轻地哭泣。这一下满叔有些奇了怪了,这婆娘平时总一个人笑嘻嘻的,今天这大清早的怎么坐在门口撒起了黄尿?他正想开口问一句,杨桂荣见了他却哭得更厉害了。

做什么了嘛?哭起那个死样子!满叔问道。

爷老子病了。满娘答道。

病了就把他送到医院去嘛,哭什么哭?满叔心里不高兴了,他绕过婆娘推开了家门。这时,他才发现满爷爷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脸上是惨兮兮的灰黄,他急忙走过去问,爷老子,你怎么了?满爷爷却不说话,而是把脸转到了另一边。他还想进一步问几句,罗桂荣走进来把他拉进了他们的卧室关上门之后才轻轻地说,爷老子得了尿毒症。满叔听了这话惊得差一点就要瘫在地板上,他慌急急地问,这是真的吗?杨桂荣白了满叔一眼说,这些天你不一直在忙吗,那天,矮子哥打电话来说爷老子病了,我便去了一趟沈山头把爷老子接到了海棠,送到医院一检查,医院的张医生说爷老子得的是尿毒症。满叔这一下真有些被惊雷击中了他的要害部位似的,一动也不能动了。

满叔这样僵立了一分钟,然后,在他还没有产生悲痛之情时候,他必须好好地想一想这些缠绕在他面前突发性的问题,作为一个公安局长,他处理过很多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突发性问题,他在处理这些别人的问题时显得从容而镇定,但他现在面对的是自己家的问题,这个问题不是他以前常考虑到的,所以,在那一刻,他的神经显得迟缓而呆滞,他甚至不明白是怎样从卧室来到客厅的,然后,他就那么默默地坐在父亲对面的沙发上,对杨桂荣说,把爷老子送到医院去吧。

我不去。满爷爷这一下说话了,那医院现在不是医院而是抢钱的地方,你们把我送回沈山头去。但满叔却在满爷爷的面前跪了下来,他握着满爷爷那有些干瘦的手说,爷老子,你不想让沈山头的人把我骂死吧?你不想我因为不给有病的父亲治病而被撤职查办吧。再说,你以前不是常教导我说要好好做人好好做官吗?我连亲生爷老子的病都不帮他诊,我这叫做好好做人吗?见满叔这样说,满爷爷没有了话说,他从沙发上坐起来,趿上那双海绵拖鞋说,那我们走吧。于是,满叔和满娘一边一个扶着满爷爷走到街上,然后满叔叫了一辆“慢慢游”,把满爷爷送到了医院。

傍晚,沿着医院草坪的小路,我去看过一回满爷爷,我看到他的时候,他面对的是一种接近晚钟的声音,除了无穷无尽的宁静之外,就是在衰竭的老态龙钟的步履中脱离出来。这时,我很想知道满爷爷或者满爷爷周边的这些人都是来自何处?就在这时间寂静的过渡之中,满爷爷也在观察我,注意着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经常站在悬挂着紫色风铃的窗前低头看着我对他的那种不安的神色,透过阴凉的风,他有一天突然穿过病态的忧郁出现在我的面前,当时,我正站在满叔的身边,满叔的神情类似古典油画的树林,一片令人焦虑不安而又充满渴望的地方。这时,我只看到满爷爷,他正站在那片树林的中间,日后我才知道,正是满爷爷的到来意味着一个世界全部被颠倒了,而满叔不知道,他只有全部地承担着,包括他的身体或者他的命运。

满叔的所有家当全部加起来只有两万块钱,这是他和满娘杨桂荣一起攒下的。这话说起来也许有很多人不相信了,罗庆丰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怎么会没钱?但是,大家不要忘记了,如果一个公务员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话,像我满叔这样的官确实是没什么钱的,每个月领在手里的那几个工资,上有老下有小,能攒下几个钱?当然,如果我满叔想要钱的话,他的那个全部家当就不可能只有两万块,也许是两百万两千万了,但我满叔罗庆丰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他非常清廉,有时甚至清廉得对自己有些苛刻。

现在满叔正站在医院的过道上拉住那个张医生的手,作为一个公安局长,这医院里的一些人满叔是熟悉的,所以当他那两万块钱的全部家当都耗尽了的时候,他想对张医生说一些他原本说不出口的话,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有些难堪或者尴尬的,但问题是现在的满叔口袋里没有半分钱,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而他的爷老子正躺在病床上等着那些救命的药水或者药物从他的血管里注进去从他的嘴巴里吞下去,这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所以,满叔拉住了张医生的手说,张医生,请先看病发药吧,我这就去想办法。但张医生在那一刻好像不是一个医生而是一个怪物一般地睁着眼睛看着满叔,转而却淡淡地说,对不起,医院不是慈善机构。这时,站在旁边的满娘杨桂荣说,这是公安局长罗庆丰。张医生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公安局长会没钱?那你还当什么官?赶紧回家抱孩子算了。张医生说完扬长而去,并且是一脸的不屑。

满叔的手活生生地僵在那里,脸红得像关公似的,他有些埋怨地望了满娘一眼,怪她不该暴露他的身份,是啊,在常人的眼中,一个公安局长没钱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可他这个公安局长却真的一文不名。满叔来到满爷爷的病床前,无声地流着泪。这时,他嗅到一种阴暗的气氛正悄无声息地环绕着整个医院,一种无形的恐惧来源于窗外,他已看到三两个病人正在院里的花架下散步,他们互不认识,他们的面目毫无表情,他们是一群带着麻木四肢走路的人。满叔想,我是不是也跟这些病人一样?突然,满叔感到窗外有一个人正在召唤自己,那是一个体态华贵的女人,这个女人满叔是认识的,她老公的案子现在正在他的手里面,此刻,她在外面一声声地喊着满叔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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