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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19)

2014-05-02 来源:故事会 作者:苏童 查看评论

只是一秒钟的寂静,然后是啪的一声,仙女从后面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的脸上火辣辣的。解释已经来不及了,况且他没有解释妒忌的能力。仙女跳下了自行车,对着他的后背啐了一口。谁跟你这种人去看电影,谁才是吃屎的!她甩着书包往井亭医院的方向跑,这样骂几句不解气,又站定了,用手指戳着自己的脑门,尖声对保润叫喊,赶紧去井亭医院,让医生给你做个开颅手术,你脑子里长满了细菌,要打开来,要用消毒水,要用钢丝刷子刷一刷!

保润很后悔,这次是他的错了。他心里想道歉,就是开不了口,别人都习惯说对不起,保润从来没有养成这个习惯。他骑车追过去,绕着仙女转了一圈,怎么也说不出对不起那三个字,又转一圈,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撕下了一张给她,你的票啊,去不去,随便你。女孩子手一甩,十三点,你以为我买不起一张电影票啊?滚开!他拿着那张电影票不知所措,忽然注意到仙女正站在九公里路碑旁边,那棵老榆树的一根枝条,不知什么时候被风折断了,半枯半青的,恰恰垂在她的头上。他忽发奇想,将电影票折了几下,卷在老榆树的断枝上,拿不拿随便你,他说,不过我要奉劝你,不要站在这里,这棵树上吊死过人的。

他独自飞车离去,越骑越快,他要尽快从这条公路上消失。人生的第一次约会,就这么失败了。机会。什么机会?什么机会都不存在了。他觉得羞耻。车进北城门,他把自行车停在城墙下,稍稍地歇了口气,心里依然悻悻的。雨下大了。啪嗒。啪嗒。城墙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的微腥。他失去了目的地。还要不要去看电影?这是一个问题。他看电影,只看两类,如果不打仗,就必须抓特务。那部墨西哥电影不打仗,也没有特务,是两个外国人谈情说爱,迎合的是仙女的口味,他对此毫无兴趣。啪嗒。啪嗒。啪嗒。雨水开始从古老的城墙上溅下来,溅到他的身上,碎冰一样地寒冷。这个地方,适合两个恋人躲雨,并不适合他。保润骑到自行车上茫然四望,因为下雨,因为无处可去,他的自行车在十字路口兜了几个圈,最后还是拐向了工人文化宫的方向。

雨天的电影院里散发着一股霉烂潮湿的怪味,地上黏糊糊的,观众寥寥,黑暗中可见一些闪烁的人脸,大多成对成双,但他觉得视线里一片荒凉。对号入座,他翻下旁边的座椅,随手抹一下,有几颗葵花子壳钻在棉布椅套里,他把瓜子壳一颗一颗地挖出来了,椅坐自动地弹回去,跟谁赌气似的,他也跟椅座赌气,跨出一条腿,压住了那张椅子,一个身体占下了两个座位。

他看见了墨西哥人。屏幕上的墨西哥女郎浓妆艳抹,泼辣野性,细腰丰乳,浑身散发着一种美艳成熟的光芒,那个风流倜傥的墨西哥军人留着胡子,看上去很帅,帅得有点流里流气。他们总在水边斗嘴,保润起初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斗嘴,慢慢就看懂了,那对男女,要谈一场纯真无邪的恋爱,对于演员的年龄来说,似乎有点虚假,保润对虚假的电影并不反感,只是觉得墨西哥的男女以及他们的爱情故事,离他太遥远了,因为遥远,所有爱情的细节都让他觉得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保润就在这样的抱怨中打起了瞌睡,隐隐闻见一股栀子花的香味在黑暗中沉浮。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被某种声浪惊醒了。电影似乎进入了高潮,银幕上的墨西哥女郎用石块打晕了那个多情的军人,电影院里响起一片啧啧之声,观众骚动起来,有的观众惋惜男主角,啊呀不好,出血了。有的观众反感女主角,说,要死了,她怎么这么凶?这样的女人,娶她要倒霉的。只有一个女孩子发出咯咯的笑声,为墨西哥女郎大声叫好,打得好,打得好!

他一下辨认出了那个幸灾乐祸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仙女溜进了电影院,她选了一个僻静的座位,离保润的座位隔了五六排远。保润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放映机投射的白光恰好掠过她的头发,那一束马尾摇晃着,仿佛一束白色的火焰。保润站了起来,一下挡住别人的视线,后排的一个妇女对他很反感,问他,小伙子,你会不会看电影的?他被推了一下,只好坐下,嘴里顺势发出了一声叹息,谁要看电影?我是不会看电影的。

电影散场了,外面仍然大雨滂沱。保润率先冲到了门边,占据了最有利的地形。这是一次失而复得的机会,他再也不愿意与她失散了。人们从电影院里出来,一时无处可去,都挤在门厅躲雨。他阻挡了通道,被人推来搡去的,并不介意。他和仙女在混乱的人丛中偶尔对视,他这里是柳暗花明的心情,她那边却是一副冤家路窄的样子。保润手里抓着一件塑料雨披,只要仙女的目光撇过来,他就抖动一下雨披,手语是:我有雨披,你过来?仙女鄙夷地转过脸去,答复是:滚开。谁稀罕你的雨披?

必须承认,电影对观众是有教化作用的,即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墨西哥爱情,也是一味兴奋剂,它让保润沉浸在某种虚幻而甜蜜的情感里。机会。他迎来了最后一次机会,他看见仙女把书包顶在头上,向旱冰场的方向跑去,一瞬间他热血奔涌,打开了塑料雨披追上去,凌空一兜,把自己和仙女一起兜在雨披里了。仙女惊叫道,干什么?自作多情啊,谁要跟你披一件雨披?他试探着说,这雨披很大的,可以兜两个人,不过你要是嫌挤我就出去,我淋点雨没关系。她抓着雨披一角,一边用胳膊肘拱他,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坚持了一会儿,坚持不住了,正要从雨披里钻出去,听见她又说,算了算了,雨太大,你还是呆在里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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