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父异母的妹妹(2)
我那时是第一次看见陶安。她像一只怕见生人的猫,牵着她母亲的衣角时时跟在她母亲的身后,看起来就四岁的样子,留着娃娃头,穿着背带裤,眼睛很亮,嘴唇很红。她大约是在向她的母亲讨要东西,但她母亲却一脸难色。最后,我终于听到她要什么了,她说她要穿白衣服。孝服是按孝心单来发的,她当然没有,满院里猫啊狗啊身上都系了孝,就她们母女没有。我的心里是优越的,是雀跃的。我想我母亲心里应该也是满意的。但我母亲会做人,她从裁缝那里撕了一大块白布又拿了两个帽子,给陶安戴了个孝帽系了个大孝,给那个女人戴了一顶孝帽。那女人向我母亲说了声谢谢。
陶安披上大孝后立刻就乐了,她倚着门框看我,朝我笑,但我故意扭头不去看她。她走了出来,在外面的空地上跑来跑去,想让风吹起她的白斗篷。亲戚中所有的大孩子和小孩子都围着我,像暗地里约好了似的都不去理她。她似乎想引起我们的注意,叫声越来越大,她说她是侠客。后来她叫,姐姐,姐姐,你看,我是侠客,我是侠客。我狠狠瞪了她一眼。父亲拿着一卷鞭炮凄然地走了过来,看到奔跑的陶安,他甩了她一巴掌,父亲说,奶奶死了,你就这么高兴。陶安一下子就哭了。她母亲赶出来,将她搂在怀里,她母亲朝我父亲看了一眼,大致是想说什么但是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号啕大哭的女儿带向了背人的远处。
奶奶没有承认她们,影响陶氏家族也不承认她们。我听母亲说,父亲的压力很大,每月都要到理发店去染一次头发,不然就是一头白发。可是他对他的再婚却没有流露丝毫悔意。其实当初浪漫的师生恋被世俗消磨得面目全非。首先是应家长的要求,父亲不能教书了,转向学校的后勤工作。女学生的家人也没有原谅他们。特别是我的态度对他的伤害最大,他曾往我的学校寄过一封信,希望能与我见一面,可是我没有答应。在一中的校园里,我偶然看见过他一次,穿着一件毛背心,提着菜篮,背似乎都驼了,头发虽然乌黑,可是脸上的皮肉都一齐往下坠,他的步履沉重,走路像背了座山似的。他的衰老让我有了一丝软意,但是我的脑海里随即浮现出母亲枕头的泪痕,软意复又变硬。他当初无情的沉默和重起炉灶的决心像一把把飞镖刺向我和母亲。老夫少妻,他以为他会有一堆好日子,看到他吃力地上台阶,看到他蹒跚的步履,我的嘴角扬起淡淡的笑来。我与他背道而走,莫名的酸楚在我胸间堆积,我加快步伐奔跑起来,直到眼角有泪溢出。
在陶安十四那年,父亲出现精神恍惚的病态来,整夜整夜睡不着,要靠吃安定才能勉强睡半宿。他在一次买菜的途中被一辆轿车撞倒在地,送到医院抢救。我母亲给我打电话,叫我马上从武汉赶回来,那已经是傍晚了,没有班车了。可我母亲要我包辆车,无论多少钱她出。母亲说得很坚定,有一种诀别的意味。
我赶到父亲的床前,父亲已经不能说话了。母亲在背后催促我,叫爸爸,快叫爸爸啊。我没有叫。从十六岁到三十岁,十四年没叫,已经生了锈,叫不出了。父亲摇摇手,意思是叫我母亲不要勉强我。他又对我招了招手,我把我的手递给他,他握住我的手又握住陶安的手,他将陶安的手放到我的手里,让我的手握住她的手,他说了他生命中最后一句话,你们都姓陶。然后他的手就骤然松开,头歪向一边。陶安哭喊着,爸爸,爸爸,爸爸。而我却喊不出这两个字来。
父亲死后半年母亲也患病去世。那个小城于我再也没有了任何牵连,我很少回去了。过年过节我也不回去。我给陶安留了我的电话,但她很少打,几乎没有打过。但我还是从亲戚那里知道了一些他们母女的消息,父亲死后,学校收回了父亲生前所住的房子,给她们娘俩另安排了居住地,挨着猪圈旁的一排平房,过去也是老师的宿舍,条件很简陋,漏雨又漏风,陶安母亲的工作也由图书管理员换成了食堂蒸饭工。父亲死后并没有给她们母女留下多少钱,所以陶安母女的生活过得很节俭,她们周末还提着编织袋在学校操场捡塑料瓶和纸箱子来增加收入。还听说陶安读不进去书已经下学了,在县城里一家洗脚城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