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扛住不放:“今天我还偏要烦你了。快给姑奶奶开门!”
“飞语,走吧。”我轻声恳求她,“我真的很烦。”
“让我留下来陪你吧。我知道你烦。大学刚毕业谁都要为工作烦一阵为分别的朋友难过一阵,想开些,说说笑笑也就过去了。你别总是这么郁闷好吗?”
“我郁闷我的,犯着你什么了?你少管闲事行不行?”劝她不走,我又开始发脾气了。
“让我留下来吧……”她轻声央求我。
“飞语。是。我想有一个人留下来陪我。但那个人不是你。你明白吗?”我已经说得够明白够绝情的了,本以为她听了这句话之后一定会转身离开。谁知那女孩坚决得可怕:“你没试过,怎么知道我不能让你快乐?”我无言以对,只好采取强硬的手段,不理会她的哀求,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门推上去从里面闩住。
余飞语在门外叫骂了数个小时,她是学声乐的,有一口好嗓子,懂得科学的发声方法,善于控制气息,尽管如此,叫到后来声音还是越来越嘶哑了,气息显得微弱,却还坚持着告诫我:“你小子除非永远不出来了,老娘就不信你能躲在里面养老……”我隔着门板听见余飞语靠着木板门坐下来,她骂累了,开始抽抽搭搭地哭,一边哭一边哑着嗓子骂人,也听不出骂的是什么。
我蹲在地上抽烟,把没完成的活拿出来接着干,要造两个连体的飞天形象,我把多余的部分挖掉,碎泡沫落在地上,雪屑子样的洁白轻软,刻刀划在泡沫塑料上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颇为刺耳,暂时分散了我对门外微弱哭骂声的注意力。
泡沫塑料柔软而温暖,天色微明时我发现自己居然趴在两个飞天身上睡着了,有一块地方已经压断了,得重新做。我丧气的把塑料块踢到一边,拿起口杯脸盆到河边去洗刷,刚拉开门闩,顺着木板门滚落下来一个女孩的身体,余飞语居然还守在门口,靠着门板已经睡着了,滚在地上也没醒过来。她的脸上泪痕未干,嘴角抿成一个倔强的弧线。虽然觉得她的行为有些无理取闹,我还是忍不住心上微微地疼痛了。我把她抱进木棚放在床上,或者,就这样吧。我对自己说,就这样吧。
余飞语的出现暂时的为我的生活增添了一丝亮色,她欢天喜地吵吵闹闹的,早晨催着我起床晨跑,傍晚一同到秀江里游泳,我不敢再跑到高桥上朝下面跳了,因为我跳一回余飞语也要跟着跳一回,我自己死了无所谓,可不能害了这女孩子。她每天做一次饭,吃两餐,菜烧得不算好吃,但勇气可嘉,还在河堤边花五块钱向当地的农民租种了一块小菜地,撒上萝卜和香菜的种子,说等这两样菜都长大了,就可以吃凉拌萝卜加香菜了。
未等萝卜发芽我们就去了北京,二十四小时的车程,没买到坐票,一路站到北京。我们站在最后一节车厢的尾部,列车长将后面的门打开透气,火车摇晃着轰轰烈烈向前驶去,长而光滑的铁轨不断被抛在身后,那铁轨不断加长,似乎是我们所乘坐的火车生产出来的。距离,原来是这样的一种概念,只不过是速度,只不过是时间。如果速度够快时间够短的话距离便可以忽略不计了。
刚到北京时是很快乐的,余飞语在一家幼儿园里当音乐教师,我在一家广告公司打杂,虽然辛苦,挣得也不多,相对学生时代的生活来说还是丰富得多。我不是一个太有野心的人,只要能靠双手挣得一日三餐,不受人嘲弄也就知足了。这种生活过了三四个月之后问题就慢慢显露出来了,天气越来越冷,我们租住的房子在楼顶,是一个用木板搭起来的小单间,四面透风,里面又没有暖气,冬天的风一吹,装在杯子里的水都结成了冰砣砣。每天睡觉之前我和飞语都要先做一个多小时的运动,热了身之后再睡觉,可是睡到半夜还是常常被冻醒,听着她上牙磕下牙的咯咯声,心里特别不是滋味。那时候我每月的工资只有六百多,飞语只有八百多,根本负担不起更昂贵的房租,就这样在苦寒里熬了一个冬,春天来临的时候,我们两个像两只冬眠的鸟一样抖抖索索走出房子,庆幸自己还活着,庆幸自己没有在那一场苦寒中死去。
这种苦受一回就足够了,如果再重来一次,我真怀疑自己能不能够顶得过去,何况是从小娇生惯养的飞语。她辞掉了幼儿园的工作,发誓要挣大钱过好日子,至少要过那种不挨饿不受冻的日子。
一年后飞语做了某电子琴公司的业务经理,底薪两千,另外看销售量提成,因为工资跟销售情况成正比,穷怕了的她整个心思都放到了工作上,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变化,只说:这北京的面食真能吃死人!我都吃成个大胖子了!
一向注重外表的她不能容忍自己越变越粗的腰身,拉着我陪她做运动,晨跑从半小时增加到一小时,增加到一个半小时,晚上做仰卧起坐,开始做四组,三十二个,后来增加到六组增加到八组,一直做到她的下身流出暗红色的血液……
那天晚上做着仰卧起坐,飞语突然皱皱眉头说:“怎么感觉肚子里有东西在动?有点痛。”接着越来越痛的样子,她拉起我的手,让我给她轻轻抚摸小腹,我摸了几下,看见她的睡裙底下慢慢渗出一点暗红的血液。我以为她来例假了,叫她上卫生间去,这时她才掩住嘴巴尖叫起来:“我怀孕了!”接着又叫:“我流产了!”我反应过来,赶紧用毯子把她裹好了,跑到街上叫了一辆车,搂着她上医院。还好去得及时,打了安胎针,医生说注意休养就没问题了。飞语这时才定下神来,算一算,自己该有三个多月没来例假了。也就是说我们的孩子已经有三个多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