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飞走了之后乐队实质上就差不多散伙了,只是我和王汪还死挣着,到处寻访键盘手,希望可以起死回生。如此熬了一个多月,彭彭说他要回家念自费大学去了,他说上海真是一个大狗屁,除了让他想念白花花的白米饭之外没留下什么特别印象。其实我也有点想回家了,几个月的方便面吃下来,我也开始想念白米饭了。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春衫,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她写信。初到上海时的壮志雄心被一头冰冷的洗脚水浇下来,我整个人已经蔫掉了,提起笔来全是些灰心丧气的话,我不想影响她。到上海,本来是来打天下的,我始终记得她母亲给我的那顿冷清的午餐和鄙薄的眼神,我不能让她给说中了,对于春衫,我只报喜不报忧。
我犹豫着要不要回去看看春衫,一方面担心她在学校里没人照顾,另一方面又无颜以现在的面目去见她,如果她问起别后的生活,我该如何作答呢?在学校时我信誓旦旦的许诺过要带着她四处流浪,可是现在的状况,我连自己都照顾不来,把她带在身边只会让她吃更多的苦。我不是不能吃苦,我从没想过一夜暴富,从来没有,我只是没有想到过生活会如此严峻,没想到过自己居然没有谋生的能力。
生活的阴影头一次向我笼罩下来,似乎只是一夜之间,我的性情大变,校园时代的热情开朗自信满满全部撤换掉了,取而代之一个阴郁自卑的鼓手。由于长期在嘈杂的酒吧迪厅等地演奏,我开始幻听。走在路上老感觉身后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的声音在叫我,清澈爽朗地一遍遍呼唤:
漆剑。
漆剑下雨了。
漆剑下雨了快回家快回家。
我回过头去搜寻声音的出处,却只见面容麻木的涌涌人潮。
有一回在酒吧里演出,客人拉着喝了几杯,有点高了,我摸着门框往洗手间走,身后又传来那十八九岁的女孩声音,清澈而急切的一遍遍呼唤:漆剑。漆剑下雨了。漆剑下雨了快回家快回家。我猛然回过头去,想逮住这个在虚空中招魂似呼唤着的小人儿,却见春衫静静站在酒吧一角怯生生看着我,酒吧间里特有的粉红色的灯光柔和地落在她头发上,长头发挡住了半边脸,那个神情,跟初次遇见她的夏夜如此吻合,凄美的,失魂落魄的。我快速走过去执起她的手,她闪避着我,把手往回抽,见我不松手,急得几乎落下泪来。我才不管她,且将她的双手捧至胸前:“你怎么还忍心?你怎么忍心还要从我的手掌里逃脱出去?”我举手欲抚摸她细密的长发,她推拒着,别过脸去。
“别这样我的姑娘。别这样对待我。”我温柔宠溺的对她耳语,“下雨了,你不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下雨了,带我回家吧,带我回家,带我回家我的姑娘……”我拉着春衫的手,想要离她近一些,想要闻见她温暖清香的呼吸,她却节节后退,双手在我的掌心挣扎扭动,动作异常粗暴,她的手指一根一根从我的双手中挣脱开去,我感觉自己正一点点失去她。
“你放开我!你这人怎么搞的?再这样我要喊人了!”女孩的声音尖锐刺耳,哪有一点春衫的温婉气,再定睛看时,虽然轮廓有几分相似,却是浓妆艳抹妩媚之极,按长相,是比春衫漂亮许多,却全然没有那份楚楚可人。
“林兰,怎么回事?”一个矮小壮实的中年男人冲过来护住那女孩,顺手推了我一把。
“碰到一个醉鬼!”女孩拍拍身上的丝质小袄子,闪到那男人身后去。
我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前一秒钟还紧握着那错觉的温暖。一阵酒气涌上来,喉咙里面一阵堵,紧接着喷涌而出,乱七八糟的各色食物喷了那男人女人满身。
“你这孙子是成心找打了怎么的?”男人将粗短有力的十指紧握成拳,不由分说照我头上脸上招呼下来。
我缩在角落里双手护住脑袋,任他拳打脚踢着,一点痛觉也没有,只是胃里一阵紧过一阵的翻江倒海。
“我花钱把你雇来干吗的?请你来调戏女客的?”老板气急败坏的,也顾不得把我拉到暗处,当着酒吧里的客人就训斥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声道歉,“那钱就不要了,我这就走,这就走。”
“这么几块钱老子还出得起!”老板从皮夹子里抽出两张五十的票子照我脸上甩过来,“现在就给我滚!”
“我已经说了,这就走。”我的酒已醒了大半。
“不是走!是滚!听见没有?”
我冷冷地笑,埋头收拾物件。
“别磨磨蹭蹭的。快点!”老板照我肩上重重一推,没留神,我一头撞在台子旁边的木头柱子上。
我揉着脑袋直起上身,随手捞起身后的电吉他照他头上一拍。酒吧里立刻炸开了窝,客人们坐在观众席上一边喝酒一边拍手叫好,侍应生拿了木棒空酒瓶跑过来给老板帮忙,我的乐队是临时组建的,其他几个人跟我都不是太熟,见势头不妙,纷纷搬起家伙逃之夭夭。
我被揪到酒吧外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看不清周围人的脸,他们保持着一种默契,没有谁质问或者是呵斥,只是闷声不响的拳脚相加,我也不呼救,也不喊痛,夜晚那么安详宁静,只听见远处马路上车流划破空气的呼呼声。
“你们够了吧?”一个严厉的女声响起来。在那个夜晚,这个听上去冷冰冰的声音却带有一种拯救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