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镜子前看自己,参差不齐的刘海掩在额头上,有几根比较长的直刺到眼睛里去,跟乌黑的瞳仁相互辉映,更显得双目清亮,脸上有几分稚气,嘴唇很薄很薄,玫瑰色,嘴角常年含着的那抹微笑不见了,双唇紧抿着,强迫自己笑一个,那笑容居然如此苦涩,脸颊紧扯着嘴唇往一边歪过去,像许多日本片里的小女孩,一笑起来嘴巴就歪了。这个笑容在我的脸上定格下来,再也没有改变了,一直到现在,我微笑起来时,嘴角仍是歪歪的。我抽烟,用三个指头拈着,刚放进嘴里时用牙咬一下再闭上嘴巴深吸一口,吸的动作很快,往外吐的时候则很慢很慢,轻轻地呼出来,像一声叹息。有时候烟迷了眼,我微眯起眼睛隔着一层烟雾看着镜中的自己,那里面明明就是一个清秀的男孩子,那里面明明就是初识时的苏朗,那个表情和动作。
那年夏天的雨特别多,我买了一双降价的真皮凉鞋,没经过细致加工的粗牛皮,踩在水里吧唧吧唧的响,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头小黄牛,一头迷路的小黄牛,因为找不到回家的路,干脆就无牵无挂地四处游逛起来。
我想独自去游逛,独自去寻找另一片天地里肥美的野草,专属于我一个人的草地,没有占有和被占有,没有领导和被领导,我爱着自己的所爱,我们无需表白彼此就心知肚明了。
我裤袋里装着香烟,头发淋得稀湿,双肩因为烈日的暴晒和雨水的冲刷一层层褪皮。我就这么低着头在林荫道上来去穿梭,我开始喜欢低着头走路,起初是不好意思面对同学朋友,后来慢慢成为习惯,看上去有一种轻慢,然而我很快就适应并且爱上了这种轻慢的态度,这种对人的态度让我觉得安全。
漆剑挡在我前面时我没有认出他来,因为我是低着头的,只看见了肩膀以下的部位。他迎面走过来,我让了让,他又挡在另一边,我又让了让,他还是挡在我前面。我有点火了,怒气冲冲抬起头,却见到那男孩,他双目炯炯地看着我,眼睛里火焰熊熊。那火焰有三层,第一层是凶恶,那凶恶很薄,第二层是愤怒,愤怒很软弱,最中间一层是哀怨,哀怨很深很深,藏得很深很深然而很浓厚很浓厚。他这样看着我,问我为什么。我说没什么,不想打扰你而已,也不想被打扰。
我说:“我不喜欢跟很多女孩子抢一个男孩,那显得很弱智。”
“小孩,你多高傲。”他捏过我的肩膀,“还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嗯?”
我知道他指我的头发和穿着,我狠狠瞪他一眼说:“我就喜欢这个样子,你怎么样?这叫时髦,你懂得个鬼!”
我推开他往前走,他拉住我的手,稍稍用点力气我就撑不住了,脚下乱了步子,差点就摔一跤,他抱住我,一把揽入怀中。是的呀,穿上男装也没有用的,我个子仍然是那么小,他一只手就能举着绕操场跑一圈的。
我在他怀里挣扎,他按住我,死死的按住我,他不是个斯文人,从来都不是。他反绞起我的双手,在我背后握着,他的手那么大,一手掐在我腰上,就像一根绳子,一手扣住我两个手腕,就像一个手铐,我动弹不得,用头去撞他的头,他哇哇怪叫着说:“不要啊不要啊,待会儿两个人都变成了傻瓜谁养活谁呀?”我就张嘴去咬他,我张嘴咬他……被他深深地吻住。
我苦心建立起来的坚固堡垒,只消他一个拥抱就溃不成军了,我自以为寒冷如千年不化的冰山般的心情,不消他一个亲吻就融了。
他的脸刚刚覆盖下来我就感觉到一阵晕眩,脚下有点浮,不由得闭起双目迎接着快乐的到来,一点勉强也没有,原来互相爱慕着的亲吻是这样令人情难自禁。
他滚烫的双唇轻轻揉弄着我,呼吸急促而香甜,他轻托着我的腰将我举起来,我不得不踮起脚尖来迎接他,他的亲吻阻碍着我的呼吸,然而这窒息感如此美妙,美妙得令人微微有些心疼。
轻轻的小雨飘下来,打在脸上清凉清凉的,我睁开眼睛偷看,他的头发上睫毛上沾满了雨珠,距离太近,那细小的雨珠看起来就像大颗的珍珠那么大那么透亮,我忍不住偷笑起来,嘴巴刚一张开,他趁机溜进去抓住我的舌头,报复似的捉弄着我,狠狠地吮吸着,痛得我几乎要流出眼泪,我不由得轻轻挣扎起来,在他怀抱中微微扭动,他就将我抱得更紧些,空出一只手来将我的双眼捂上。
这才是真正的初吻。
雨越下越大,我终究是舍不得离开他的。
9
那个时候站在大街上接吻的青年男女远没有现在这么普及,却比现在流行,绿树成荫的街头,亲爱的男孩穿着整洁舒适的衬衫含笑着走来将自己拥入怀中旁若无人脉脉含情地亲吻是那时候无数少女心目中的梦想,似乎这是青春和爱情的证明。也许现在的孩子会嫌老土,但那时候我所体验到的快乐确实是无与伦比的。林荫道两侧丰厚的绿叶,水泥路面上蓄着浅浅的水,雨像精灵一样扇动翅膀扑打在脸上,那男孩举起手掌挡在侧面,为我遮挡风雨。
直到有调皮的男生在旁边起哄我们才散开,我含笑低着头,漆剑挥手驱散他们,他抬腿作势要踢他们:“找自己的女孩去!”
他叫我女孩,孩子,姑娘,我喜欢他这样叫我,有一种青春特有的骄傲,就像四月的嫩叶,就像破土而出的预备着疯长的野草。
我们的少年情事,我们青涩而动人的记忆,我们一世之中唯一的那么几年,可以受之无愧地被人称为姑娘称为孩子称为女孩的那么几年,那么几年,耗尽这一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