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室友跑来告诉我处分的结果时我正在洗衣服,好不容易等到的位子,积了两三天的衣服。
我漫不经心的答应着她,双手泡在肥皂水里面,水面上浮着一层细小的泡沫,小泡泡大多数是透明的,也有个别彩色的,很漂亮,它们承受不住空气的压力渐次破裂,微弱的爆破力,弹在皮肤上痒痒的。
我将衣服洗完了找衣架细致地晒好,坐在寝室门口读了半本书,出去时塞一包烟在牛仔裤袋里。
我低着头不慌不忙地走路,林荫道上树影摇曳,有英俊的男孩和穿花裙子的姑娘,一切正常而美丽。
宣传栏边围了三五个同学,有女孩子在小声议论:“这个余飞语我倒认得,长得挺漂亮的,小尖脸,声音很好听。另外这个却是谁?没听说过……”
我走到最前面去看,白纸黑字勾画着蓝色的花边,字体很正楷,正楷得有点呆板。校领导挺会办事,我和余飞语各挨一大板,两人都记了一次大过。处分余飞语大概是为了平服我的气愤吧,其实完全没这个必要,我懒得动弹,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懒得去计较这许多去交待这许多。
我抽出一支烟,纤长洁白的,造型真是美丽。我喜欢用火柴点烟,木柴燃烧时的香气,仿如一缕植物的芳魂。我挥动手指驱逐那些气味,脑海中浮现着“香消玉殒”之类的词语。
我一边吸烟一边研究通报上的字体,好几回想用香烟按在上面试试纸张的厚度,纸张很劣质,估计是两毛钱一张那种,我心想着够我一顿早饭钱了。
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看见了苏朗,他就站在我后面,隔着一个女孩子,静悄悄站在那里,我一回头就遇上他的眼睛,他看着我,没什么特别的表情,目光空洞。
他的脸隐在一个女孩子的脑袋后面,只能看到半个侧面,我侧一侧头冲他匆促地微笑,不等他的回应,转过身子跨着大步迅速地离开。
那一年,我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情景下看见他,满心无知的快乐,那一年,我的十八岁。
我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插在裤袋里走得飞快,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只是想离开离开离开每一个地方离开每一个人。出事之后我甚至没有去看望过漆剑,不是不关心他的,只是觉得厌倦,什么都懒得做。
出了校门,穿过一片混乱的工地,上河堤,河水没完没了地往我行走的反方向流下去流下去,我越走越快然后跑起来。
我不知道苏朗一直跟在我身后,我太专注于自己,一点脚步声都没有听见。他从后面追上来攀住我的肩。
我转回身去看他,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胸脯不断起伏着,头发上鼻尖上都滴着汗。
“老天哪,你什么时候参加了田径队是吧?这么能跑。”苏朗故意装出惊讶的语气对我说。
我看着他。
“你常来这里?”他问我。
是的我常来常来,我看着他,我多希望他对我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呢!
“漆剑不住这里了呢。”没想到我等到的是这一句。
我说:“我知道。”我说我知道然后泪如雨下。
苏朗慌得跟什么似的,手忙脚乱找不到纸巾,他穿着短T恤,有点紧身的那种,把衣襟掀起来给我抹眼泪,透过薄薄的棉衫看见他结实平坦的小腹,那上面居然有一道颇为醒目的伤疤。
我的心一下疼得缩起来,眼泪更加汹涌,他空出一只手来扶住我的肩膀轻轻摇晃:“这是怎么了?怎么越来越凶了?不就是挨个处分吗?有我给你做榜样了,怕什么?”
他耐心地劝解:“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是死的人是活的,毕业时给领导送个礼,叫他们把处分彻消了就没事了。”
“我永不要再见那些丑恶的嘴脸,不要说去给他们送礼赔笑脸。”我说。
“好的,咱们不送,咱们有骨气。”他像哄孩子一样的哄我。
我一直没搞清这个处分是怎么回事,毕业分配时它就像水蒸气一样消失了,我自己是没为此动过什么脑筋的,我想唯一有可能帮我的人就是苏朗,但是我每回提起来他都说毫不知情,说他自己还带着一大堆没得治的问题呢,哪能帮得到我。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我把小惦和老女人的事情跟他说了,他听着,也没发表什么意见,双手抄在裤袋里,脸色有些阴沉,我当时也没多想什么,没想到因此惹出一桩祸事。
8
那次通报之后我成了校内的名人,走在路上总有陌生学生看着我点头微笑,有些男孩子甚至走过来给我发烟,起初很别扭,久了也就适应了。我们抽着高档香烟,站在路边聊一会儿,骂骂学校的领导,评论一下擦身而过的漂亮姑娘。我的性情大变,从前温温婉婉的小姑娘不见了,变得像个假小子,干脆就把一头长发铰了,清清爽爽干干脆脆做起了男孩子。
我穿仔裤,大T恤,留着短碎发,长长的刘海挡住半边脸,混在男孩子堆里,像个小帅哥。
不再练琴,也很少上课,有时到教室里坐几分钟,趁着老师回头写板书的当儿就从后门出去了。其实出去了之后也没什么事情好干,无非是逛街,看录相,那段时间我把整条街的录相厅都看了个遍,以至于后来一闻到录相厅里的那种气味就想吐。
漆剑的伤好了之后就常常出现在我上课的教室对面的石凳上。我看见他,有时是刚逛街回来,有时是刚看录像回来。我站在远处看他一阵。他总是显得很焦躁,坐立不安的,时而在石凳上走来走去踮起脚来朝课室里看,时而退到操场边的秋千上面晃荡着。我远远地看一阵,抽完半枝烟,踩在脚下碾灭了,双手抄在裤袋里离去。不知为什么不想面对他,虽然时常地想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