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走进苏朗的小木棚时映入眼帘的第一样东西就是成堆的空酒瓶子,我把那些酒瓶逐个摇晃一遍,回过头去可怜巴巴地看着漆剑说:“还有酒吗?”
2
我在小木桌边坐下来,漆剑递给我一个干净的酒杯,又走到房子另一头,从床底下拖出整打的啤酒问我:“够不够?”我胆怯地点点头,他颇有些幸灾乐祸的笑了。
漆剑一边用小刀割断缠在啤酒上的包装带一边对我说:“这可都是苏朗的私藏,一般人喝不着呢。”他用牙齿咬开瓶盖,帮我把酒斟满了。他咬瓶盖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犬齿非常尖锐,像一只小狼。
我双手捧起酒杯不知如何是好,那年月我还是个好孩子,不抽烟不喝酒不赌钱,噢,应该是说只抽过一回烟,就在当天下午。
屋内的灯光太亮了,在这样晃刺刺的灯光下当着一个陌生男孩的面喝酒颇有些别扭,而且我的眼泪就快要落下来了,我咬住半边已经开始哆嗦的嘴唇说:“请你把灯关了好吗?”
漆剑坦然地拉灭了电灯,屋内顿时一片漆黑,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出有月光从木板缝里漏进来,将木棚内的物件割得七零八落的,在这样的光线下只能勉强看清对方脸上的轮廓,却看不清表情,我觉得这样很好。
我看见漆剑提着酒瓶吹喇叭样地灌酒,也学着他的样子利落地拿起酒杯灌了一大口,呛得肺部生疼。我捂住胸口说不出话来,眼泪雨一样叭叭打在桌面上。
漆剑觉出我在哭,走过来温和地揉揉我的头发:“呛着了吧,慢些喝。”
我就哭得更凶了,不知为什么觉得此刻听到的温言软语特别令人心酸,我哽咽着,全身发抖,手脚都麻痹了。
漆剑有些急了,不断地给我捶背,叫我快别这样伤心了快别。
我说我怎么能不难过,我亲眼看到男朋友跟别人在一起,我在他们窗下蹲了一整夜,我怎么能不难过。
我怎么能不难过。我说这句话时几乎是吼出来的,那种巨大的悲伤,令我只想嚎叫,似乎只有用足够大的嗓门才可以表达足够多的伤心。
不难过是假的,冷静和鄙视都是假的,伤痛早已侵入到肺腑里去。
漆剑说我知道我知道。他搂住我,揉着一团棉花样的往怀抱深处嵌进去。
他的怀抱宽厚舒适,令人不自觉地想钻得更深些。在此之前我只跟小惦拥抱过,他是那种比较瘦弱的身体,并且拥抱的时机和动机都不太好,从来没有过这样令我想深陷其中的冲动。
我抱住他,觉得这初识的男孩就是我的至亲。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跟漆剑说了一夜的话,他一直抱着我,哄孩子一样轻轻拍我的肩膀,我的心情慢慢好起来,眼皮越来越滞重,声音越来越微弱,天色将明时,我们一起在晨光里睡去。
3
我跟漆剑熟络起来,他是那种令人愉悦的男孩,有时像个调皮的孩子,上蹿下跳摆pose讲笑话,有时又像长辈一样耐心地开解我。我越来越依赖他,生活中的哪怕是极小的一件事情也要征求他的意见,没有他的指示,我几乎就不能办成任何一件事了,总觉得心里没底。
漆剑的作风一贯豪爽,可能是因为被女孩子们宠爱得太多吧。每天晨号一响他就在我住的寝室门口大喊一声帅哥来了,也不给女孩子们准备的时间,大模大样地进来指示工作,什么牙刷不能倒着放呀,毛巾不能挤在一起呀,内衣裤统统搬出去晒太阳呀……一点顾忌也没有,快乐得像个白痴。这是常态下的漆剑,间歇性地,他也很酷,站在门口接受走廊上川流不息的女生们的尖叫声,就那么斜靠着墙壁站着,女孩子们故意端着脸盆在他身上擦来擦去,他说别吵了,我在等我妹妹。
他是自负的,他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他想耍酷的时候周围人就会觉得他很酷,没人敢招惹他,他想耍宝的时候大家就觉得他很宝贝,嘻嘻哈哈配合着他耍宝。他就是这样,一个天生的表演家。
漆剑走到我的床位边,弯下身子将下巴搁在床沿上(我住上铺)看我起床,他微闭着眼睛似睡非睡讲述昨夜的梦境,梦境里有颜色各异的野花和貌似天仙的姑娘,有时也讲到我,他说在梦里我只是一个名字,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在他心里默念着,却从没有真正出现过。我说那是因为他天天见到我,每天见面的人是很难梦到的,梦大概是因为思念吧,许久未见的人,你深切地想他。
漆剑就特意隔了一天没来找我,第三天早上仍旧将下巴搁在我床沿上,仍旧微闭着眼睛,他说仍旧没有梦见我,梦里别人说我已经死了,他四处寻找,在原始森林里,拨开像墙壁一样坚实的密集的蕨类植物,土地油黑潮润,富饶得像毒药,他扒开松软的黑土,也不是土,都是一些腐败的植物的叶子,他拼命的扒呀扒,成群的蚯蚓隐藏在松软的黑泥下面,喷泉一样往外涌,瞬间将要淹没了整个林子,他飞起来,飞上天,在云层里东张西望,喊我的名字,他像撕棉絮一样把那些大朵大朵的积雨云撕开来寻找,似乎我躺在里面睡觉,飞过大海时他掉了下来,他在半空中坠落,身体往下运行,心却是往上的,因此形成一种力的反差,这种反差才能让人感觉到是在下坠,这种反差令人产生晕机般的感觉,头痛恶心,他一直往下沉,海水啤酒一样在眼前冒着气泡……他说所谓“上穷碧落下黄泉”,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漆剑,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我惘然地说,自己也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