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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所爱(3)

2011-04-05 来源:故事会 作者:佚名 查看评论

球赛时女生也都来看。我注意到,魏庆新只要没投进,或者丢了球就会那样满脸通红,这和他平时的没脑子完全不同。他比往常也勇猛得多,争抢很积极,老想着狠狠地盖对方的帽,好像给谁表演似的,整场都怪怪的。打完球回去的路上我逗他:你进球有人给你鼓掌,手都拍肿了呢!他骂道:屁呀!我假装认真地说:真的!他问:谁呀?我说,问你自己吧。

看他紧张的模样我就知道,他准是也做了贾永那种梦。至于做的什么,只有他红着脸自己知道,他绝不会像贾永那样傻乎乎地到处去说,这个智慧他还是有的。

让我没想到的是,几个月过去了,就在我们都以为久美当不成兵了,她的入伍政审表又到了学校,刚一到全班就都知道了。

这天下午刚上课就下雪了,雪花又密又大,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空气中可以闻到直袭脑门的雪的味道。同学们多半都跑了心,伸着脖子往窗外看雪。有如仙鹤风度的于老师给我们上地理课,讲了一会儿,看我们听不进,索性也踱到窗前,抱着双臂欣赏起野外的雪景来。

他悠悠地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有一天乌云要与白雪公主一起出游,白雪公主说,你是乌黑的我是雪白的,你能给我个一起出游的理由吗?乌云挠了挠满头乌发说,什么黑的白的,当我们尽情狂舞、从天而降,带给世界的,只会是一片晶莹和洁白!白雪公主立刻为他鼓掌。

同学们都知道这故事应该有个什么含义,可一时死着脑袋没谁吃得透。知道于老师好说话,狍子没举手就发言:于老师,你讲的是啥意思?于老师笑着看看大家,有人举起了手。

浓眉大眼的阎卫东自以为聪明地说,那意思是,有些东西远看它是黑的,近看却是白的。脸盘圆圆的刘卫民反驳:那不成谜语了,我认为它讲的是团结,团结力量大嘛。大家等着于老师仲裁,于老师摆摆手:沾点边!好,再找个女生说说,说说别的也行,放开说啊大家!他看了看坐得直挺挺的久美:久美同学怎么样?要走了,不想说上两句?久美的脸上立刻落满了目光。

久美一向不爱发言,可这回她顿了顿,然后推开桌子缓缓地站了起来。她给自己冰凉的手哈着气,半天没说话,要是往常早就有人敲桌子跺脚了。她默默地看着窗外的雪花,终于开口了,她小声细气地说,我说不好,我感到它们的好看,就在于一边跳舞一边赶路……

于老师微微一笑。大家验证般地纷纷把头扭向了窗外。

满天旋舞的雪花果然在赶路,它们飘飘摇摇、东冲西撞、匆匆忙忙,有种不容分说的霸气。一两个小时前还历历凸显的田野、树木和房屋等自然景物,像被橡皮擦过的白纸一样,只剩下依稀梦痕。而在这一切的上方,朦朦胧胧地铺展着铅灰色的迷茫的天空……

讲得好!于老师搓了搓细长的手,又搓了一把苍白的脸:大家继续发挥发挥,怎么联想都没错……久美发完言坐下来,好一会儿了脸还是红的,眼睛湿润润的。她说的边跳舞边赶路就是她自己了,她当的是海军的文艺兵。可能还不止这些,她肯定是想到了自己,她这一走就是告别了她的学生时代……

周六的早上,我刚出门去上学,就看见贾永在不远的路口等着我。他戴着一对套在脖子上的蓝色棉手套,捂在冻得红红的鼻子上,来回倒着脚:嗳,俺有个想法,明天咱把久美约出来好不好?

他一本正经:嗳,俺说真的,过几天她就走了,只当给她送行。我故意问:为啥要我去?他说,为啥,为了她给你办了那么多板报。我知道他是为了他自己,他要独自约她,她绝对不会出来,只好拉上我。

我说,你叫她出来她就出来了?他狡黠地一笑:试试呗。他的自信出乎我的想象。

到了下午放学时,贾永从后边追上我:说好了,就明天早上,你带上猎枪,我带上大熊。我不解:你咋跟她说的?他得意地说:俺说,说不定哪天部队会到越南和美国佬干,她要不会打枪,就会被退兵的。俺说咱可以帮她训练训练,就算做个纪念……

我还是表示怀疑,怀疑久美是否相信他的鬼话,不过信不信只有去了才知道。

第二天早上,下了两天的雪终于停了,云层也在变薄,已经可以听见三两声鸟叫了。我们沿着骨胶厂墙边的小路,踏着一尺来厚的雪到了骨胶厂的后边。这是贾永和久美约好的地方,夏天的时候我们班曾在厂后的瓜地帮忙收过西瓜,所以约起来她们都知道。还有一点很要紧,这里比较偏,不会碰到熟人。

久美是和金娟一起来的,还挺远我就认出来了。她穿着一件蓝咔叽列宁装,戴着红围巾,金娟是绿军装配白花围巾。贾永叨了句:咋把金娟带来了,多嘴婆!又转口说,金娟长得也不赖啊,你咋不喜欢她啊?我回了一句:我又没梦见她,无聊!贾永情绪很好,一点儿也没在意我的挖苦。他忙着扑打裤子上的雪,把挂在脖子上的口罩认认真真地塞进第二个扣子和第i个扣子之间的襟缝里,再使劲拍拍。最后又把翻卷上去的灰色棉帽转端正,之后又一拍。拍下去的棉帽,使他的脸变得又扁又圆,再配上他故作多情的眼睛和弯睫毛,显得很滑稽。

她俩走到跟前,金娟故意用河南话问:俺也想军训中不中?贾永说,咋不中!金娟对着久美:中——他咋只请你不请俺?她转过头问:往哪去快说。贾永看着我:到鸡场那边去吧?我说鸡场的狗厉害,野兔都躲得远远的,不如到五十年大桑树那边,那边没有人,不但有野兔,还有斑鸠和乌鸦。他们都知道我打猎在行,我说什么他们都听。金娟兴奋地说,那就去呀,我喜欢!大熊也早就等不及了,蹦来蹦去,要不是脖套上的绳索被贾永拽着,早就跑开了。

不知大熊对久美哪来的兴趣,总看它摇着尾巴去闻她。久美看见它张开的潮湿湿的嘴和毛茸茸的样子就怕,直往金娟身后躲,口里叫着:小狗狗你好,小狗狗你好,别过来好吗?大熊见她和颜悦色的,以为喜欢它,还伸着鼻子越凑越近了。久美吓得脸色发白。 贾永挺满意作为一个保护者,他很权势地吆喝了一声:别烦人,过来!大熊这才一百个不情愿地不再纠缠,可转了身子眼睛还不时盯着她。它的眼神是信任的那种,通常是碰到了同类好友才会这样。它和久美可是第一次见面,第一面就成了好友,多有意思!

我们咯吱咯吱地踩着厚厚的积雪出发了,一切都是白茫茫的,闪得眼睛发胀,空气更是凉丝丝的,吸进去脑门发麻。

走了一会儿,贾永借着跺掉鞋上的雪,渐渐落慢脚步靠近了后边的久美,接着就搭上了茬儿:久美同学,你要走了,我想听听你对俺的意见。金娟在一旁不解:这种话应该是久美问你——我要走了,作为同学啊,我想听听你们对我的意见……是不是久美?

久美并不感到奇怪,好像心里什么都明白,她淡淡一笑,打断金娟的话对贾永说:没有什么意见,你很勇敢的。

她当然是指贾永在墓坑里的表现。我在前边七八米远,都听见了贾永那种类似女人羞怯的笑。想象他笑的模样,我也禁不住笑了。看见我在笑,久美对着我又加了一句:其实你也不错的,就是——她小心地看着我:我说实话你不会介意吧?我感到意外,我又没请她提什么意见,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久美琢磨了半天才说:虽然我们了解得不多,但我觉得你有点骄傲,作文写得好嘛,给人的感觉好像高高在上……她虽然是批评,但我没有不高兴,在我来看这不是缺点。金娟都看出来了,她拉拉久美的衣服,小声说:别说了,他还以为你夸他呢。久美不动声色地又接着说:不过嘛,毛主席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在你抄的板报里,也有不少写错的地方,希望你……

我感到有点受到了冒犯,脸一阵发热,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默默而坚持地看着我。

金娟亮着一对小铲牙又来上一句:不会就生气了吧?我的意见还没说呢。我不在乎地说:还有什么意见,我倒要洗耳恭听。金娟不慌不忙地掏出两块奶糖,一块给了久美,一块剥了纸丢进自己的嘴,故意得意洋洋地咂着嘴。 我终究没忍住,对久美说:你该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吧?我有什么事做得不对吗?她只是看着我。金娟倒来了一句:这才有意思哪,是谁把我们叫出来提什么破意见的?这冷的天你以为我愿意!

我正迷惑,贾永急忙说:是啊,是叫你们来提意见的,你只管提呀。

我是觉得奇怪,原以为贾永真的是以教打枪的名义把久美哄出来的呢,原来是这个蠢主意——让她们提意见。难怪她俩神里神经的,一开口就一大堆意见!

久美似乎也看出了原委,她打破尴尬说:我也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啊,这对我以后进步有好处。金娟嘀咕道:让男生提什么意见,我看哪,他们只会向着自己,以为自己了不起!

对于这个话题我一点儿准备都没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把贾永推了出来:快去快去!你不是有好多话要说吗。贾永表面上做出羞羞答答的样子,心里却很高兴。他磨磨叽叽地说,意见是有些,可……他看了看我和金娟,那意思好像有我和金娟在,他不好说。金娟人精似的说:你要对久美一个人说?好,那我们就走开。说完就走了开去。我也跟着走到一边,她看了看我:你跟着我干吗?我翻了她一眼,正要再换个地方,她放低声音说:哎我问你,贾永有毛病吧?瞧他那样子!

她这话说到点儿上了,我似笑非笑。她说,什么好笑的,真的,他是不是对久美有点儿那个?男生都恶心,明明有那种想法,倒说请别人提意见,虚伪!我回了句:别打击一大片,他又不代表我!她哼了一声:打击一大片才怪!不信你问魏庆新和岳喜泉,他们是怎么对久美说的! 我简直不相信,他俩也找过久美?我想起那天打篮球看见魏庆新分明在和一个女生说话,可他却不承认……

金娟也感到自己漏了嘴,但她的叙述欲好像开了盖儿就关不住了,不然她会难受的。她又两眼冒光、直通通地来了一句:别说别人,你未必就不喜欢久美?没等我开口,她悠悠地自问自答:那是的,漂亮的女生谁都喜欢啊!我刚想申辩,她再次抢在了前边:可是不管怎么说,你也不该对万春彩那样!人家给你写纸条,说明人家佩服你,你还那么损人!

她给我写纸条?万春彩?我不解。金娟掷来一句:装糊涂!告诉你,你对万春彩那么粗暴,那么……像个军阀!女生都瞧不起你……

到了这个份儿上我才知道,我收到的那个纸条,原来不是久美写给我的,而是我的同桌万春彩,这让我大感意外。还有—金娟点到了我对万春彩干的蠢事,她说:那件事你做得很没劲,哪像个有水平人做的事……大团的呵气从她的嘴里冒出,在白色呵气里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的话没错,可说到底是我倒霉,碰上这种事,换了别人也只有错的份儿!我怎么知道那字条是从哪里飞来的。

金娟让也我见识了什么是爱说话的人,什么是打开了话匣子就很难关上的人,和完全不懂得保密的人。托她的福,她让我看到了我自以为是的另外一面——别人是怎么看我的,特别是女生。对了,重要的是,它出自一个女生之口!懊恼也好,惊讶也罢,我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多意外的发现。

雪地里弹动着一群把毛竖成绒球状的麻雀,它们蹦得缓慢而轻柔,看见我们过来,十分不情愿地飞到路旁的树上。树上的积雪从容地落下,悄无声息,一点儿也没有惊动这白茫茫的世界。

走在后边的贾永一个雪球扔过来,正中金娟的头上。她刚刚歇下嘴正准备吃糖的,剥开的奶油球糖应声落在地上。她的愤怒只在脸上一闪而过,迅速转换成反击的兴奋。她蹲下身使劲拍了两个雪球,一手一个举在手上追了上去。贾永最喜欢这样的事,立马扮演成弱势掉头就跑,还发出女人似的告饶声,时不时还一下手,也只是敷衍。我发现,女生也是很容易入戏的,只见金娟一路追去.大熊跟在后边跑着叫着,我不知道久美和他说了些什么,让他这么高兴。

冷不防一枚小小的雪球也落在我的脚下,回头一看,久美正拍着手冲我笑。这是挑战,我三两下就整了一个足球大雪球,冲上去就要反击。久美不躲也不让,她笑得很好看地说:我不跟你打,男生劲大。

町我的雪球已经举了起来,便警告她:要发射了啊!她仍挂着笑,十分放心地看着我。我只好把雪球丢到一边,

她轻声地问:你什么事都想争个赢吗?我冒了一句:那有什么不好!她歪着头想了想,什么都没说,走了一会儿,她停下脚:嗳我问你哪,为什么有些男生都想找我说话,可我平时没怎么啊?我想说:你长得漂亮呗。但嘴里说:你不想说就别理他们嘛。没想到她却说,我没说不我想说啊,我在梦里还说了的……

她也梦到男生了?我不安地问:和谁说的?总不会是贾永吧?她红着脸笑着:为什么不会是他呢?

真的是他?我呆呆地看着她。她想了想:我梦到他远远地尾随着我和金娟,保护着我们哪,我好感动,对他说了谢谢的。

我惊讶丁——她简直神了!她的梦竟然演示了真实的一幕?只不过她却美化了贾永的行为,她哪里知道这贾永本身就是个鬼,那次我送她们回家时,这个鬼魂一直跟着我们,可她还谢谢他呢!

她仍然安静地说:可惜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将来就是想说说话也没有机会了,但我会记住贾永和你们的……她的意思是,贾永成了她心中的英雄,而我,也许因为我的逞能好强,被她归为了“们”类。我心存不甘,却又故意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她只是淡淡地看看我,我也看着她。我看女孩从来没超过一秒,可现在的我对着她却像只呆鹅。

我们上了一个二十多米高的土岗。过了土岗是个古驿道,过去这条古道南通洛阳北达太原。可现在哪儿都不通了,四野莽莽、一望无边的庄稼地,只剩下一座被红卫兵砸掉了一个角的石碑。整个土岗和上面的树林、荒草,都在大雪的覆盖下,一扫往日的荒凉。过去到这个暮气很重的地方玩,心里多少有点阴沉沉的,可现在却变了,变得有些未来了。这一令人振奋的变化就因为这一场雪,还真怪了!土岗虽不高,但除了在北面的太行山,其余全是一望无边的平原,站在土岗上朝东南西方向看去,也就显得格外高远了。沿着隐约可辨的古道,再往南一两百米,就是五十年大桑树。从土岗上俯瞰它,也少了往日因神秘而对它产生的畏惧,可能也是雪的作用吧,仿佛平添了一种无比的明亮和宽慰。

站在这景色中的久美和金娟显得十分的动人,也许是心情的作用。不知怎么,我突然产生了一个令我震惊和莫名其妙的冲动,我觉得我将来一定要娶她俩中的一个!许多年以后,我还清晰地记着我的疯话,在我这个年龄,我可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这么放松地和两个非同一般的女生进行交谈和相处。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我曾经的冲动。

在土岗上可以听到风的呜咽声,和被积雪压弯的柏树发出承受重负的哧哧啦啦的声音。大熊的耳朵立刻竖起来,转着脑袋四处地找,突然,一只褐色的野兔从厚雪覆盖的草丛里蹿出,只三蹦两蹦就蹦下了土岗,久美和金娟惊叫了一声。

几乎同时大熊也蹿了出去,它奔跑时刨起的雪撒了我们一身一脸。要是没有积雪和灌木蒿草,那野兔几秒钟就可以跑得影都没了。可现在雪太深了,它的速度远不及身高体大的大熊,一转眼大熊就把野兔叼在了嘴上。到了这时,我也只把装着七号钢砂弹的猎枪刚刚从肩上取下来,保险还没来得及打开。

我们刚赶到大熊跟前,那野兔趁大熊换口,一个打挺就挣了出来,又接着逃命,大熊一跃而起跟着撵。没多会儿又给它叼在了嘴上,可当它换口时,刚才的一幕又重演了。接下来,这样的场景接连重复了几次。

贾永在后边急得使劲喊:大熊,别松口!大熊咬死它……大熊比他还急,叼了跑,跑了叼,气恼地发出呜呜声。总算它聪明了一回,先死死地把野兔叼在口中,并不急于换口,然后仰起头到处看,也不知道它在看什么。我们跑过去想给它帮个手,可在雪地里连滚带爬地刚赶到,它却白了我们一眼,叼着野兔避了开去。刚开始,我们几个还天真地以为它是无意识的,可它避了几次就让我们看出了企图,原来它是想独吞了猎物!平时待它不薄,好吃的都想着它,可关键的时候就这表现!

我追了半天没追上,气喘吁吁地对贾永骂:什么破烂狗啊!这自私,和主人争食!他红着脸争辩:它才不自私,是受惊了,没看你拿着枪在!我骂道:屁!它一路不是好好的吗,怎么现在怕了,诡辩!我索性用枪对着大熊:给我站住!大熊白着眼,仍然叼着野兔疾步走了开去,并一跃上了一个两米多高、有着许多树的土坎儿。我滑了几下,但也跟着上去了,仍用枪对着它。

后边赶到的久美站在坎儿下嚷着:你不会真打吧?

我当然不会打大熊,只是吓吓它,故意继续用枪瞄着大熊:这种破烂狗,要它有屁用!赶到坎儿下的贾永的眼睛一下红了:你打了我再也不理你了!

我只是说说而已,可他的话把我逼进了死角,不开枪好像我怕他似的,我进一步做出一副真要开枪的样子。贾永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牙齿也咬得紧紧的。

正僵持着,久美四肢并用地爬上土坎儿,她连身上的雪都没来得及拍就挡着我:让我和它说!还没等我们弄明白她的意思,她已一歪一滑地向大熊缓缓走去。大熊对她还真有点说不清的好感,连忙叼着野兔回过身来摇着尾巴。久美像哄小孩一样拍拍手:小狗狗你好,把兔子给我好吗?大熊白了她一眼稍稍避了避,但尾巴仍在摇着。久美壮了壮胆,走到它跟前蹲下身与它对视了一会儿,缓缓伸出手抚摩着它的背。护食是动物的天性,她的举动是很危险的,大熊果然警觉地肌肉一紧,沾在身上的雪都掉了。但接下来的事让我们不可思议,大熊辗转腾挪了一下,竟然趴下身来。它和久美,一个蹲着一个趴着,互相对视着,眼睛里传递的是信任。

还没等我们缓过神来,不知怎么,久美已把野兔提着耳朵从大熊嘴里取了下来。她又念叨着那个迷魂咒:小兔子别怕啊,我不会伤害你的……奇事又发生了,也许那野兔吓昏了头,蜷着身子发着抖,却一动也不敢动,老老实实地被她提着。

她提着野兔走到土坎那边的坡下,把兔子放了下来,轻声说:快走吧,没事了。那兔子绝对不会相信会有这等好事,把它放成什么样它还是什么样,仍然一动都不敢动。直到久美把它推了又推,它才恍然回过神来,开始弓着身试着爬了爬,看着没事才敢蹦了起来。

久美的举动是我们都没想到的,包括把头都看歪的大熊。看见野兔在大家眼皮底下走掉,第一个做出反应的还是大熊,它噌地蹿了过去。那野兔却被它吓得使劲一蹦,只听砰嚓一声,竟然落在了水里。我这才发现,土坎的里面竟然是块七八亩见方的水塘,我到这里打过野鸭的。那时塘里有许多芦苇,可现在大雪一覆盖,完全变了样,上边结了薄薄一层冰,冰上又覆着雪,猛一看很难看出是个塘。那只野兔在冰上爬爬,那冰倒还承受得住,可经不起它那一跳。

落水的野兔在水里打着圈,拼命挣扎着,一会儿蹿出水面,一会儿钻到了冰下。久美想伸过手去帮它,却忘了脚前的雪下同样是脆弱的池冰,只听扑通一声她就没了影。 我一愣,喊着说久美掉下塘了,贾永和金娟一听马上爬上土坎儿。这时久美已在水下沉沉浮浮地乱扑腾,眼看就要撑不住了,金娟急得直喊,快呀,快救她呀!我想着是找个树枝拉她,还是脱掉大衣下去,可跟前没有树枝可找,天气又实在太冷了。

我正犹豫着,贾永就跳了下去。他比久美还不如,跳进水里半天没见冒出来,好不容易上来了,已被呛得不知东南西北,还差点又把久美拽下去。不过这只是一小会儿的事,当他看清了久美,他就毫不犹豫地把她往岸上推。已被呛得神志模糊的久美被他一推,感动得要哭。但每当他推她一下,久美在往岸边漂动的同时,也往水下一沉,而他自己却在反作用力下离岸更远了。看得出来,他俩都不会游泳,只是靠着身上棉衣的浮力漂在水上,棉衣马上会浸透的,浸透了他俩就会像石头一样往下沉。果然这样,久美的身上冒了一堆水泡后,人就永水换上我的毛衣。他俩已顾不上害羞,哆哆嗦嗦地开始换上了。虽然我尽力在回避,但我的眼睛就是不争气,似乎被久美吸了过去,粘在了她的身体上。当她脱掉外衣只剩下衬衣时,湿漉漉的白衬衣紧紧地贴裹着她的身体,透露出白皙如玉的肌肤和纤柔的线条来。我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景象出现了。听见大熊发出狺狺声,我们注意到,我们身上和口里的热汽和水汽,形成了一大团雾状的水汽。尤其是久美和贾永,简直就像被热腾腾的热水浸泡着。白色雾气洋洋洒洒、丝丝缕缕地升腾着,像一只只好奇的触角,抚摩着天空。几乎同时,天空上的云被犁开了一条缝,袒露出一垅高远纯净的蓝天。窥视的太阳由此投下一弘奇幻的光柱,独独照在我们身上。光柱下的我们倍感惶惑,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舞台上……

我们几个都恍恍惚惚地看着彼此,想着要互相印证眼前的真实,似乎不印证就会变成了梦,就不真实了。就连大熊也是,它把我们每个人都嗅了嗅,也把目光放到了天上。

考虑到久美和贾永受不住寒冷,我建议大家直接去近一些的二分队养鸡场。大概走得快,半小时就到了。一走近柳树林和桃林环绕的养鸡场,贾永就走不动了,他脸色灰白、嘴唇乌紫、身体僵硬。我只好背着他,可只背了一会儿就实在背不动了。

他问我:俺是不是要死了?我嘴里说,不会吧,你不是还在说话吗。可心里我却怕得不行。他没哭,但眼泪却一个劲地往下流。我忙引证道:要死的人是没有眼泪的,别怕啊!

不知怎么,久美的状况要好一些。她也是脸色发白、嘴唇发乌,但神志要清醒得多,她把大熊推到贾永怀里:让它给你暖暖!贾永到了这个时候还充着英雄,把大熊又推给久美。金娟火了:都这样了,还推个啥!贾永这才没再推,他早就冻麻了,鼻涕流出来都没察觉,就这副模样了他还强作风度,木着脸去笑,笑得鼻孔鼓起一个泡都不知道。

还真巧,随着几声狗叫,我们班同学、家住三分队的周和平出现了,他袖着手夹着一支气枪,老远就看见了我们。他正带着小驴一样的二狼打乌鸦呢,乌鸦偷吃鸡食,他是替他父母为之服务的鸡场着想呢。大黑也和二狼打着招呼,一远一近交谈着。

养鸡场的乌鸦挂满了周围的树上,活像一个个黑色的果实。它们是抽着空隙偷窃鸡食的。可鸡也不依,它们有组织没组织地进行反击。一个个的大洋鸡,拧动着肥大的身躯,在竹栅栏里冲来撵去。乌鸦们像乌云一样升起来又落下去,此起彼伏。整个鸡场被这些家伙们搅得热热闹闹的……

因为冻病了,久美入伍推迟了几天,临走的头天下午她到班上来了一趟。穿着大大的新军装,袖口往上挽了一圈,脸上笑吟吟的。班里给她开了个简单的欢送会。此前还有一件她没想到的事。

在校长办公室,于老师把我和贾永还有久美都叫了去。于老师指着两个军管会的军人和几个带着造反派袖章的人:这是公安局军管会的同志和文物局的同志,有件事问问你们。

一个军管会的军人拿出一张纸,纸上贴着两张翻照的照片,他递过来:仔细看看,认识吗?贾永一看脸色大变,迅速把我们看了一眼,没有做声。我看了一眼就认出了照片上的人,就是在坟地上遇到的那两个农民。我心里松了一口气,知道不是自己做错了事才被叫来的。刚说公安局的找我时,我以为打猎的时候流弹打着了人,这样的事在别人身上发生过,那算是倒了血霉!

那俩农民换棺的时候久美也在,因为害怕一直捂着眼睛,所以对照片没有印象。她反而问照片上的人是做什么的。我告诉她就是在古墓碰到的那两个人,她这才点点头。

军管会的人看我们认识照片上的人,从座位站起来显得挺高兴,说这两个农民在给祖坟换棺时,偶然发现了古墓,并且连盗了两个古墓,拿走不少随葬品。公安局正在热火朝天地忙着造反,所以这个案子一直拖到现在。他说我们作为仅有的目击证人很重要,值得特别表扬,这回看他们还狡赖不了。

我回过头一想也是,哪有口口声声说是自己的祖坟,却连哪个年代,甚至哪个朝代都搞不清的!正像那个造反派所说:阶级斗争和破坏分子无所不在啊!

久美看了看贾永,从兜里取出一个绣着花的小布袋,又从里面倒了倒。在我们大家的注视下,她倒出来的竟然是贾永的夜明珠,她把它送给军管会的人,军管会的人看了一眼转手递给那个文物局的人。

这个鬼贾永,什么时候把它送给了久美!我这才恍然大悟,才知道他们私下里有了交往,而我还被蒙蔽着,心里的滋味很是不好受。 贾永对军管会的人说,这是墓里发现的夜明珠……

文物局的人举起夜明珠,对着窗外的光线看了看,摇摇头:搞错了吧,一般的玻璃蛋嘛,小孩玩的弹球!你看——他指了指球体里的气泡状:看见没,还是个次品呢!天然琉璃应该是……

我忽然想起,贾永送久美她们回家那天晚上,教室外那个问他找弹球的小男孩。这小男孩的弹球原来跑到贾永的裤腿卷里了,可贾永把它当成了夜明珠!还把它当成宝贝送了久美,也许都做了定情物呢!我看了他俩一眼,他俩一个避过脸,一个垂下眼皮。

事情已现端倪,我的心好像空了一个什么地方,空着直透凉气。

久美的欢送会,校长、胡老师、于老师都参加了。

胡老师让我用红粉笔在黑板上写上:欢送久美同学光荣参军!我还在黑板的四个角画了许多大红花。

胡老师让大家主动发言,说点希望什么的。

有不少人发言,我特别注意了魏庆新的发言,他从来没有主动发过言。没想到他私下里还有名堂!他满脸的青春痘胀得红红地说,希望久美别忘了同学们,要写信回来说说部队的事。他是拐着弯儿想和久美写信联系呢!久美笑着点点头。

岳喜泉的发言我没听清,只知道立刻引起满堂大笑。我盲目地问:他说了什么呀?他说的什么呀?我的同桌万春彩笑着说:他说久美以后结婚了,别忘了告诉班里一声!可他说完了才发现自己说错了,立刻更正:不是结婚,是进步!是提干啊!大家更是笑得翻江倒海,桌子快被敲烂了。岳喜泉可是个一本正经的老实人,越是小心谨慎的老实人,一不小心就越会发噱头,一下把自己的老底儿翻了出来。

定下神来我才发现,刚才可是我的同桌跟我说的话!我们同桌几年了,这还是头一回,就在前不久我还那么缺德过!看来她也是不留神地说的,说完了自己的脸都红了,把脸拧得远远的,就一直这么拧着…… 贾永倒是什么也没说。不说也好,我想,要是像岳喜泉那样说上几句没水平的话让大家发笑,还不如不说。 也许大家都没注意、而我却听见了,我听见北边的太行山传来隐隐的炸山声。往北看去,我第一次发现,那神秘的太行山并不都是高耸威严的。在它的前边还有许多平缓的山脉,有的还是黑色的,那是挖煤挖出的煤矸石。要想挖出煤,就少不了挖出这些没用的煤矸石,除非你什么都别挖。这些黑的山、白的山、绿的山,层层叠叠地形成了太行山的雄伟和神秘。现它其实很平常……这一切,都是炸山时那一波波的回音告诉我的。几天前,我国第一颗氢弹刚刚爆炸成功,我的脑子马上联想到,也许那炸山的回音就是我生命中的氢弹呢,它炸开了我的迷茫,给了我回音——我的日记是这样抒怀的。

久美入伍以后和贾永通过两次信,每次都问到了我和魏庆新、岳喜泉。贾永只是传话,却不把她的地址告诉我们,所以她问候了我们也白搭。有一阵子,我们都不理那个混账贾永……

三十多年过去了,今年春节前,我接到在中国社科院的刘卫民的电话。刘卫民就是解释于老师的故事的那个傻瓜,他说故事的含义是团结力量大。好不好笑?一接到他的电话,我就想到他那张可爱的个大脸盘。刘卫民是唯一和我联系上的同学,我离开河南后的三十多年,是和他首先联系上的,还是半年前才开始的。原来说好在“十一”长假同学们是要聚会的,我却说我不去了。他在电话里责怪我:不是说好了到焦作聚会吗?同学们都在等着,你怎么回事!你不是要看看久美吗,她都去了三十四年了……

久美是当兵的第二年在海里淹死的。她是海军,她和他们宣传队给一个驻岛部队演出时掉进大海的,当时的风浪很大。据说那天的大海是一种紫蓝色,紫得让人入迷……这使我惊讶地想到了曾经出现的天色!

她家把她的骨灰撒在我们学校后边。到了这时我们才知道她出事了。撒骨灰这天我们全班都去了,贾永把那颗玻璃珠也抛在了撒骨灰的地方。

看着纷扬的骨灰,我想起那天久美对着漫天大雪说的话:“……我感到它们之所以好看,就在于它们边跳舞边赶路。”我还想到了她的作文,她说在生命的过程中要想拥有,就必须放弃。她放弃了生命,却拥有了大海的深蓝。

在那之后的一个多月,我家就离开干校了,林彪死后,一批干部被安排重新工作。

搬家前的那天晚上,我放下收拾搬家的事,一个人跑到夜晚的学校,我不知道怎么会到这儿来。面对黑乎乎、空荡荡的学校和田野,还有满天的星星,我听见了久美的宁静。她的宁静也是有动静的,只要用心去感觉。

直到我家搬家都要上车走了,我才注意到我们嫁接的那棵梨树。此时的它当然已经是光秃秃的了,只有两片孤叶在风中摇转着,像是两只和我道别的手。秋天的时候它没让我失望,让我第一次尝到了自种自收的滋味,好像也知道了什么叫开花结果。我曾闹着要把它一起搬走,我妈说,人挪活,树挪死,让它留在这儿吧。

电话里我对刘卫民说:就是因为久美在我才不去,让她还是保留着过去吧……

我的手上正把玩着久美给我的那块石头,这石头曾保留了她的体温。其实我是矛盾的,我不想见到早就变成泥土的久美,并不是害怕勾起我的伤感,而是担心吓着了她。她说过的,她说她要死了不能让别人去看她,不然她会害怕的……

电话那头,刘卫民沉默了一会儿:不去就滚你的!贾永专门带话的,你不去那一定让你老婆去,万蠢材呢?让她接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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