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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所爱(2)

2011-04-05 来源:故事会 作者:佚名 查看评论

这一折腾,时间拖了不少去,待到弄停当天早黑了。外边玩弹球的小孩精神头不减,还在借着教室的灯光继续玩。金娟打开门说,喂,喂,你们还不走?小孩没理她。金娟说了句:爹娘不要了!小孩回嘴:要走你走,叫鬼吃了你!

这小孩的话还真叫久美她们不安了。特别是越来越近、越来越密的雷声,就像天上有人在搬家,天空裂了缝似的闪着白光。接下来,大风突起,落叶和尘土飞扬,把教室还没来得及关好的门窗刮得哐哐地响。

我们关了窗户正要开门走,站在我身后的金娟发了话:嗳,你能送送我们吗?这种鬼天气……她的口气一下变软了。我本能地说:我肚子疼呢,找别人送吧。我感到这样说挺解气的,其实我只是那样说说,哪能不送呢。我注意到她俩愣怔着,面面相觑。我出了这口气,心里有种快感,正想着还是要送她们,教室的门开了。贾永故意装出无意的样子推门进来。

后边的小孩问他:哎,你看见我的弹球了吗?它在你脚下弹了一下就没了。贾永瞪了他一眼:走走走!那小孩不敢还嘴,抓着头皮又借着光亮找别的地方去了。

他肯定在门外什么都偷听到了,又想装着不知道,还故意问:你们还没走啊,这个天你们也敢走?我本能地接了一句:我送呗。他说:你不是肚子疼吗,你回家吃药吧,俺去送。这话等于明白地告诉我们他刚才在偷听,话一出口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连忙又解释:俺看灯开着,就过来看看……

看来,不单是男生嫌贾永肉麻,女生也防着他。久美和金娟几乎同时拎起书包向门口走去,支吾地说:不用了,我们自己走!贾永仍坚持:不中,这种天要是出事了咋办。他做出一副很关切的模样。

金娟嘟囔道:你去了也就多了个女的,就不出事了?出现在贾永脸上的表情是喜嗔参半,也许他没听出金娟这句话的褒贬。久美和金娟架不住贾永的热情,只好随了他去。

而我因为“肚子疼”,被贾永硬是推向了回家的路。看见他们消失在风雨雷电中,我开始恨自己太小气,被鬼贾永钻了空子。

走了不远雨就下开了,大个儿的雨滴打在地上,可以闻到激起的尘土味。不一会儿就闻不着了,大雨伴着轰鸣声滂沱而下,到处汇集成溪。好在我妈拿伞来接我了,就这样,到了家也是浑身半湿了。看着房外电闪雷鸣,我还有点担心久美他们了,他们的路比我长得多,肯定还没走到一半。

晚上看书看累了,把衣服胡乱脱下一扔正要睡觉,胡老师和于老师突然找上了门,吃惊地说:你没送久美和金娟?我说是贾永送的。于老师一听,着急地像机枪一样敲着桌子,连连问我贾永回来没有。我摇摇头说不知道,他俩马上掉头去了贾永家。一看就是出了什么事,我的心立刻紧了起来。我妈不安地拿把伞塞给我,让我跟去看看。外边风大雨大,雷声闪电不断,震得玻璃嗡嗡的,稍不留神手上的伞就被吹翻了。一棵老柳树的侧干比碗口还粗,断裂后横在路上,正好把路挡住。还有几只被雷劈死的灰喜鹊,在路灯下的雨水中浸泡着。

到了贾永的家,还没进门就听见贾永爸满口酒气的声音:锻炼一下牟(没)事,再不锻炼都要变成女娃儿了!贾永妈火气冲天地顶撞他:人都牟(没)了还锻个屁,喝多了吧,老死鬼!

不用说,贾永也没回来。我想不出他们会出什么事,碰上坏人了,或被雷劈了?还有,往校部的路上的麦田里,有几口又大又深的井,因为水变咸了已被废弃。麦收前,这些井被麦子掩住了,很不容易被发现,可现在地里已经没有麦子,他们会不会是天太黑看不见,掉下去了?这一想,汗毛直竖,在我看这可比遇见了狼还可怕。这又想到了狼,听说太行山是有狼的,他们别是被下山觅食的狼吃了……我满脑子胡思乱想着。

贾永爸拿着一个三节电池的手电,贾永的妈搂着两件雨衣,一件塞给贾永爸,一件正要自己穿,下巴上还夹着另一只手电筒。我拉拉于老师说我跟他们一起去,他说好吧,你送过她们知道他们会走哪条路,别忘了跟你家里说一吉……

我们动身时,我记得我妈不安地嘀咕了一句,说都十一点了。可到了深夜三点都过了,我们还是没找着他们。贾永的父亲也不说锻炼贾永的话了,嗓子都喊哑了,风呛得他一个劲地咳,闷着头疾步如飞。大家跟都跟不上,叫他他也不应。他们厂的人来了十几个,校部那边也来了不少人,都穿着雨衣雨鞋。在田野里,许多手电的光柱透着狂风暴雨,时短时长地到处扫动着。手电再多,在偌大的田野里,至多像几只游动的小小的萤火虫。

于老师带来一个浑身泥水、四十多岁的军人,说是久美的爸爸。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用雨衣遮着呜呜的风问我,往常不都是你送久美吗,今天怎么没有?我吞吞吐吐地把肚子疼的谎话又说了一遍。风呼呼地叫着,为我打着掩护。他说,久美平时可是很佩服你的,说完就走了。他的话有责怪我的意思,也让我的虚荣心感到欣慰,他说久美佩服我!这一想,又觉得挺对不起她的,心里越发地着急了。

找了许久没找着,那几口废弃的大口咸水井也找了。井里的水清得发蓝,一眼看得见底,每次用手电往下照我都屏着气。几路人马聚了头,都没精打采地彼此看着,一时不知还找什么地方。到了下半夜,雨渐渐地停了,风也小了,大家疲劳得腿都懒得抬,但还得找。

又过了大约半小时,突然一个机耕队的工人在远处惊叫了声:有鬼!这一带也就我们几个人,大家怔了怔,还是跑了过去。跑到跟前一看,正是我送久美路过的那片坟地。我的心跳都可以听得见。于老师疾声问他鬼在什么地方,他指着前面:俺这心脏跳得怦怦的,你自己看!

四野黑乎乎的,都是风雨声。于老师犹豫了一下,把他手里的棍子提起来,先用手电往坟地里照了照,然后腰一挺走了进去,神态显得十分镇定。我紧随其后,其余的三个人看我都不怕,也就跟着后边走,不敢冒头。

于老师在坟地没走几步,就被不知什么东西拽住了裤子,他浑身一抖,手电掉到了草丛里。他弯下腰捡手电筒的时候,借着手电的灯光我发现,他的动作很慢,手在发颤,头上也是一层汗,原来他的镇定是装出来的。他看见是灌木和藤蔓在捣乱,刮着了他的裤腿,才松了口大气。可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手电筒时,一阵仿佛来自地心的叫声传来:救命啊!于老师刚抓在手上的手电筒又掉了下来。我一听就是贾永的声音,马上推了一把于老师:是贾永他们!没想到,这一推却把高度紧张的于老师推掉了魂,他一屁股坐在坟堆上。

朝着喊声的方向找去,我们很快就找到了一个大坑,大坑黑咕隆咚的。于老师用手电筒一照,起码有五六米深,贾永他们三个一身泥水、瑟瑟发抖地窝在下边。久美和金娟彼此搂得紧紧的,直到手电的灯光照在了她们脸上,她们才约好了似的,齐齐地倒在地上…….

把他们三个弄上来,很是花了一番力气,他们身上发出一股臭味。大家从校部找来一根麻绳,把他们一个个套在上边拉了上来。久美和金娟一上来就哭成一团。原以为一向处处模仿女孩的贾永也会哭的,没想到,他不但很男人气地最后上来,上来了还把久美掉在坑里的头绳递给了她,没事似的说:俺说牟(没)事吧,这不!

一问才知道,他们是想走小路,没想到天太黑,当没闪电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不知道怎么就走进了坟地,一起掉进了深坑。干老师还是有点疑虑:下雨天是黑,可天上还在闪电啊,那一阵儿也够亮啊,不会什么都看不见吧。再说,你们仨就一块儿掉下去了?久美的爸也疑惑地看着他们。他们眼睛大大地看着于老师,又看看久美他爸,什么也没说。

身上是湿的,风一吹冷冷的,有人吆喝着快点回家,大家开始纷纷动身往回走。

临要往回走了,于老师又拿着手电筒往坑里照了照,他们掉进去的不是一般的坑,而是一个可能是被雨水冲塌的古墓,古墓早就空了,除了一些漆器和陶器的碎片,就是烂成一堆的、糟朽的棺椁板。一股曾经闻到过的、凉丝丝的霉腐味飘来,闻了嗓子眼发甜。于老师见多识广,一看就知道是个古墓,他吐了口唾沫:这就不错了,没吓死是毛主席保佑你们,回去可以去吹牛了小伙子!

没想到第二天上学时却传出这样一种说法,说头天贾永非要走小路才出的事。刚开始他并没掉到坑里,他是拉扯掉进坑里的久美时才被一起带进去的。掉进坑里后,贾永摸到了一块棺材板,说肯定掉进了老坟,这一说不打紧,久美和金娟差点吓昏过去,站都站不起来。贾永怎么安慰都不行,他说,别怕,死人都没了,都变成泥巴了。话音正飞着,她俩就从地上弹了起来,拼命扑拉身上的泥,越扑泥越多,满身满脸都是,借着闪电彼此一看,越发恐怖了。贾永急忙一手拉着一个给她们唱歌,可能她们的哭声比他的歌声还响,到了后来,他都不知道自己唱了什么,自己都想哭了。 贾永在班里受到了表扬,胡老师表扬人也是一脸严肃,用着威严的腔调,从远处听还以为她在训斥谁。她说同学之间就应该互相帮助,这就是阶级情谊……

趴在桌上的狍子撑着脸拖着长腔,故意说着拗口的普通话:情谊就是爱情胡老师!教室里有人故意干笑。胡老师狠狠瞪着狍子,指着门外:出去!狍子磨磨蹭蹭地走了出去。他还没出门,一个叫陈幸福的同学把手高高地举起,他装着愤愤不平地说:胡老师,开除他学籍,思想这肮脏!瘦高挑的陈幸福是个喜欢出洋相的人。胡老师没有给他发挥的机会,同样狠狠地指着外边,那意思一点也不含糊——也把他请了出去。他出去了正好和狍子做伴儿。

他俩留下的问题,胡老师不能不面对,她拈着粉笔转过身,用她一贯有力的字体,吱吱地在黑板上写下这样几个大字:爱情是有阶级性的,是美好和真诚的,并不肮脏!!!粉笔把黑板敲得喟嚅直响。

第一次在课堂上公开触及爱情这个问题,大家都目瞪口呆了。在一切政治挂帅的现实中,这可是“小资调”。课堂里一下变得很静,大家都在触摸着这个令每个人心动的神秘话题。

贾永受到表扬,我觉得怪好笑。魏庆新也是,他捂着嘴凑过来:夹子把屎都吓到裤子里了还表扬,他妈给他还洗了裤子,嘿嘿!你知道还洗出个啥?

我说是虫子。他说,错,告诉你,他卷起的裤腿里卷着一颗夜明珠你想不到吧!是死人嘴里含的,可值钱!俺妈说的。

他的话下课后就得到了证实。下了课,贾永冲我招招手,把我叫了出去。到了教室后边,看着没人,就取出一个鸟蛋大、蛋青色透明的东西给我看。他用手遮住光放在我眼前,那石头在暗处透出一股淡淡的绿光。我叹息:这就是夜明珠?他说你怎么知道?你的书没少看哪,俺问你,这东西是做啥用的,值多少钱?

我哪里知道值多少钱,想起满社会地正在“破四旧”,就信口开河:一文不值,是封建迷信用的破玩意儿!看他呆呆地看着我,又加上一句:要是被造反派看见了,那你就倒血霉了,甩了算啦。他眼珠转了转没再说什么。

他夜明珠拿了,好人也做了,把屎拉在裤子里的事也传了出去,还真是魏庆新说的——臭名远扬。令大家意外的是,他的收获远远不止这些,只是我们想都没想到。这个“夹子”!

在放暑假的头一天,胡老师宣布了作文比赛的结果。

这天很热,课堂里除了胡老师,几乎每个人都用扇子或书本扇着风,知了在柳树上拼命吼叫着,空气的热度可以通过口鼻的呼吸感受得到,就像进了热烘烘的澡堂。胡老师满脸通红,先是在脑门和满是雀斑的鼻子上布满汗珠,这些汗珠又纠集到一块儿,顺着她的脖子流进衬衣。使她浅花色的衬衣紧紧地粘在她的身上,勾勒出一种成熟女人丰满的、令人目眩的线条。我突然发现,胡老师原来也是个女人!奇怪的是,到了今天我才第一次发现这一点。也许是她平时的做派太吓人了,她经常敲着米尺厉声吼叫的模样,把我们这些还没出道的男生给吓傻了。岳喜泉为什么向她告发贾永的春梦,就因为他忘了胡老师也是个女人,不然他怎么说得出口!

胡老师一上课什么话都没说,而是在黑板上刷刷地写了起来,胡老师写在黑板上的东西让我大感意外,她把获得特等奖和一二三等奖的作文篇名,依次写在上边。而我的作文竟然排在二等奖上,前边还有一个特等奖和三个一等奖,和我并列的还有五个二等奖。这对我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也是我想都没想到过的,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好一会儿,胡老师说了些什么我都没听清。我不相信班里这一个个的,还会有谁比我的作文强。钢笔掉了我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同桌给我捡起放在桌上。同桌叫万春彩,男同学私下里叫她万蠢材,是个说话像吐泡、个头瘦小的女生。她的胆子也很小,哪个喷嚏打大了她都会吓一跳。她把钢笔捡起来轻轻地放在桌上,可我并没顾得上道声谢,甚至没有注意她。

胡老师虽然仍背着身却什么都知道,她用悠长威严的腔调说:笔都不要了,学够了?万春彩红着脸,我的脸比她还红。

我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地放在了久美身上。像有感应似的,久美也正借着拨弄鬓发侧过头瞟来,温柔的眼神里驻着安慰。她知道我的作文题目,在她问我作文该怎么写的时候,我可没少教诲她。现在好了,一张脸皮真不知道怎么挂,心里直发毛。

前排的狍子看着黑板上的作文排次,操着不南不北的大嗓门:写错了吧胡老师,咋把作文最好的放在二等奖了!狍子指的是我。后排的陈幸福也露出小而圆的脑袋举手发言:胡老师,狍子又不举手乱发言,把他赶出去……他俩的双簧又开始了。

这次胡老师没有把他俩一起赶出去,而是借题发挥了一番,她停下手中的粉笔,转过身说:写出真情实感的作文,比四平八稳的更可贵,一会儿我分析的时候,大家可以仔细听听。有的同学刻意追求文辞的华丽等等形式,而忘了作为一篇作文,它要传递给别人的是一种思想和情感….

她的“四平八稳”说的是我,我心里仍然不服这个气。

我注意到,特等奖的作文是《我有一颗夜明珠》,我睁大了眼睛,这不会是贾永的吧?这个想法刚冒头就被我否定了,简直好笑,贾永的作文水平像个永远长不高的木桩,加上他古怪非凡的女人味,怎么会是他!别说作文了,什么课他都不行。一到考试或做作业,他就用笔戳着他那不好用的脑袋,把帽子戳歪遮住了眼睛,然后眼睛偷看别人的,就这货,他能写出个啥!

接下来获一等奖的一篇作文,又让我生生吃了一惊,今天出了鬼了!这篇的题目是《丰收真好》,肯定是久美写的,因为这几乎是我给她起的名。她只是加了一个“真”字,这个字加的让我妒忌。此时的久美,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正在慢腾腾地玩弄着自己的一绺秀发,她坐在窗户边,在窗外明亮的阳光衬映下,她文静的美透着一轮晶亮的朦胧。

胡老师在黑板上写完之后,开始讲评。我的预感被证实了,那篇特等奖的还真是贾永的。

更让我吃惊和不解的还是,他写的竟然是他的那种隐秘的情感,只是他移花接木地把那些不堪一睹的梦境变了样。他的作文有这样一段描写——梦见即将成熟的麦子变成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被旋风卷到了高高的天空。天上打着惊雷,闪动着怕人的闪电,大风大雨使他们透不过气来,他们紧紧地拉着彼此的手飞快地旋舞着,怎么也无法分开……后来,天空上滚出了一个明亮无比的夜明珠,夜明珠的光芒不仅驱走了乌云,还给万物带来了祥和,那男孩和女孩终于战胜了暴风雨,麦子终于成熟了……

在我看来,胡老师给他特等奖,是对他那个肮脏的梦最大的宽容和理解。这和她平时板着脸说的那通大道理,完全不同。这让我糊涂了。

胡老师念完他的作文时,班里静静的。直到陈幸福怪声怪气地长叹一声,打破了班里的沉静,他故意问:那女孩叫什么来着胡老师?他有意用河南话把尾声转着弯,班里有人在笑。狍子大着嗓门接了句:就你不知道!谁都知道!

一点儿不假,听了贾永的作文,大家都想到了他们掉进古墓的事。

胡老师的米尺机枪一样敲在讲台上:风头出够了没?!陈幸福和狍子意犹未尽,也只好痞着脸抓耳挠腮匆匆收场。

胡老师示意贾永的作文:夜明珠是什么,它是友情和信任的象征,它使这梦中的男女走出了暴风雨带来的困境……

讲评完贾永的作文,下一篇讲评的就是久美的。

久美作文的视角很独特,也和贾永的作文一样,没有像别人那样那么俗套地去写丰收。她以第一人称,把自己写成一个丰收的果实,它由最初出露萌芽,到在阳光雨露下长出美丽、渐丰的茎叶和果实。生长是欢快的,但是却伴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恼和隐忧。因为果实就要成熟了,这种成熟使它的心绿被一点点剥蚀,一点点地进入一种陌生的金黄和沉重。拥有的是陌生和未知的,放弃的是熟悉和眷怀的。但是当丰收的歌声唱起来,收割机响起来的时候,喜悦充满了整个大地,就连天空上的太阳,和太阳下奔忙的小鸟,都在嬉笑和蹦跳。她述说着这样一个道理——任何生命的生长过程,都遵循着一个放弃和拥有的规律。苦和乐、憧憬和疑惑、快乐和悲伤,都是分不开的,苦就是乐的理由,悲伤就是快乐的根据。当它还是一粒种子的时候,它生命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这样的渴望——丰收,这是大自然赋予它的生命唯一的目的,所以它是辉煌灿烂的。面对这一生命的厚赐,它由心里发出赞叹:丰收真好!

她的作文也写出了一种青春的烦恼和期望。也许这篇作文经过我以后几十年的时间美化升华,在我的记忆中,不知不觉地融人了一些胡老师的讲评,和我自己的想象。但在当时,它的确给了我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震动。我总觉得,她不仅感觉到了贾永的“骚动”,就是她自己,也被波动了。我敢说,这篇作文是她内心的流露,只是没想到她会写成这个样,写得这样好。

胡老师说,你可以变好变坏,可以变高变低,可以变大变老,但你不会不变的,你要挡着自己不发生变化除非你死掉!久美同学就写出了变化——生命发生发展的变化,是符合唯物主义辩证法的……

我注意到趴在桌子上的久美,她一改往常睡不醒的模样,一动不动,长长的睫毛一眨不眨,仔细听着胡老师讲评她的作文,就像听一篇别人的作文。

下了课,贾永在一旁一声不吭,埋头想着什么,我觉得奇怪:哎你怎么啦?他顿了顿低声说:久美要当兵了,文艺兵。他看了一眼还在一旁打闹的魏庆新和岳喜泉,小声地补充了一句:别让他们听见,不然又乱说了!路旁的柳树荫落在他的脸上,使他看起来阴沉沉的

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没精打采地朝学校的方向甩了一下头:部队招兵的都到了学校,把校长和久美都找去了。他神情诡谲:你肯定不想她走是吧?俺俩都喜欢她,你说咋办!我愕然: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她?他狡猾地笑笑:才怪!就是不知道她喜欢咱俩谁。

我挺可怜他的。明摆着的,久美要喜欢他,除非他脱胎换骨十八次!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明白这一点。

开学没多久,出了一桩怪事。这天,回到家也该吃饭了,我爸正看报。在等他的时候,我妈对着窗外说:你能把这天色画下来吗?我走到门口朝外看,新奇地看到,除了天的西部是种炉渣似的暗红,整个天空都是种不可思议的紫色,就像天上的人不小心打翻了蓝墨水。我说,这怎么回事啊?我妈说,谁知道呢。我揶揄她:那你师范大学白学了,比我多活几十年都不知道!她借机蹴我一把:所以你要好好学知识呢,要超过我才对啊。我不喜欢她动不动就说这种蹴人的话,使劲嗤了一声。她问:怎么样,能画吗?我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好画的!你要喜欢就看看蓝墨水不得了。她生气了:去!我爸已看完报走出来,听见我们对话,也跟我们一起看着天。他说:是晚霞,晚霞有时候会红得发紫。我还是不明白:那为什么哪?他拨了拨我的头:红的嘛,要么就是红的,要么就变紫,要么褪色变白。自从我记事,我爸从不碰我们,只有一次走夜路拉着我的手,那手大得令人惊叹,他还直说我的手小。这次是第二次吧,他用手在我的后脑勺一拨拉,打不是打摸不是摸地来了一把,这就是他的爱抚。

不知怎么,我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这天色就是征候,我还是第一次碰见过这样的天色。果然,第二天就听说林彪死了,学校传达的时候是在稍后一天。和我一样,有的同学都已经知道了,大家除了震惊之外,好像还有一种说不清的迷惑。不光是我们做孩子的,就是大人也一样,他们的表现却是一种警觉,除了例行的学习和批判,别的话并不多说。

贾永对这次奇怪的天色有他自己的解释。第二天是周末,他一大早就找到我,一看就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又不好意思说。我提到头天出现奇怪的天色时,他惊奇地说:俺正要说这呢,你说怪不怪,俺又做了那个梦,梦里的天色就是那种深蓝色。我问:哪个梦?他又是那种不好意思的模样:还不是和久美那个的梦。我不但没有表现出任何大惊小怪,还故意不经意地翻翻书,我越是漫不经心,他就会说得越放心。果然,他四处张望了一遍说:梦里是在教室里,她光着呢,趴在桌上在睡觉,身体好白好白,俺掀她掀不动,俺就,就尿了一炕。这肯定是天意吧,天让俺和久美……

我忍得喉咙咕咕直响,终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恍然回过神来,先是狠狠瞪着我,不一会儿也跟着笑了起来,笑了又气我,气了又笑,模样表情都是女人那一套。他得出结论,说这就是天意,他从来没见过那种深蓝色的天,梦里的天色和昨天的天色完全一样……

这种天色产生的神秘联想还不止这两件事,没过多少天,我国又在26届联大中重返联合国。这越发让我有种非同一般的感觉,我对贾永嘴上说:看见没,那个天色显示的是国家大事,和你的烂梦无关!我嘴里这样说,可心里总觉得还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记得就在当天,久美要当兵的事全班都知道了。当兵在当时是很光荣和难得的,也是就业的最好选择,不然就要下乡。大家对她羡慕得不行。女生们都来问上两句,她总是说:还没定呢,还政审……她一改往常趴在桌上、懒洋洋的习惯,而是坐得端庄一些了。好像她再不好好地像个学生一样坐着,就没有机会坐在这儿了,她的学生时代将会一去不复返。

贾永听说后,蔫头耷脑地黑着脸,像个跑了气的轮胎,眼神时而呆滞,时而游移不定,老像打着什么主意,老师讲课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这给那神秘的天色又着上一层蕴意。

不久出了一桩意外,让我威望扫地。这天,刚下第一堂课,贾永凑近我悄声说:你没闻到好香好香?告诉你,是她的——他示意久美。他的眼睛发亮,表情令我腻歪,口里的味也不好闻。我往后挪了挪:女生身上都香.啥奇怪的!

他这一说,我也才发觉,空气中还真的有股浓郁的香味。我问他怎么知道是她的?他十分女人化地瞟着我笑,那意思是一这还用说!他凑得更近了,想继续和我耳语几句什么。可我的肉麻终于达到了极限,我的头本能地往后一仰,只听咚的一声磕到了后边的什么,接下来便是轰隆隆地桌斜椅倒。回头一看,我的同桌万春彩被我撞翻在地上,身材瘦小的她,正躺在地上惊恐地看着我。

照说,把她拉起来赔句不是就完了,可我的后脑勺也碰得裂了一样疼,我不但没去搀扶她,还气恼地怪她为什么离我这么近。陈幸福嚷道:人家关心你嘛!围观的同学经他一说都笑了。

万春彩坐在地上揉着眼睛哭了。女生们马上止住了笑,都过来搀扶和安慰她,唯有男生还在傻笑,遭到女生们愤怒的斥责后,笑声才骤然消失了。很快,整个教室里只有她伤心的哭声,和女生的劝慰声。而我在她的哭声中成了大家目光的焦点,焦点中闪动着灼灼的指责。我注意到,久美那平时总是羞怯躲避人的眼光,此时冷冷地瞟着我,瞟得我心里发虚。

一直到放学,都没有谁再理我,只觉得空落落的。只是几秒钟的事,我在同学们中的威信,就像一座即将被风吹倒的棚子,摇摇欲坠。

放学时,胡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指着早就坐在那里的万春彩:该说些什么,还要我教你吗!我侧对着万春彩背课文一样道了声对不起。胡老师声音不高,却不失威严:跟谁对不起?忘了名字?我转过身对着万春彩又拖腔拿调地重说了一遍:万蠢材同学,对不起!胡老师听着音调不对,但没再说什么。

万春彩眼泪巴嚓地看了我一眼,表示接受了我的道歉。因为我叫的是万蠢材,所以我心里一点儿也不委屈,表现在态度上也就不失诚恳。她看着我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却是令人费解的迷茫,活像一只被主子误解了的小宠物。我也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一种印象。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正碰上抱着一大堆作业本的于老师,他用抱着的一堆作业碰碰我:你是读了不少书的,还爱思考,但今天的事不漂亮啊小伙子!他看着我的眼睛:你不会有什么心事吧?我什么都没说,对着他只知道发呆。

他虽然都大学毕业了,但平时我从他会意的眼神里感到,我们似乎有许多相通的地方,他毕竟大不了我多少岁。可是我有时候讨厌这种相通,它让我心里那点躲着掖着的东西,不知道往哪儿藏。

以后许多天,一想到久美要去当兵这事,我就像得了感冒,浑身都没劲,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不是爱怎么会掉了魂儿似的?可要是爱那才爱的巧!在贾永做那个梦之前,一切不是好好的嘛。我的结论是,贾永的梦会传染,我是被传染了,得了一种传染病!

让我不明白的是,贾永比我要安静得多,好像什么计划也没有。有一天他蹭到我的课桌前,捅捅我:知道吗——她当兵的事吹了,有人告他爸,说他“走后门”,都来人调查了。他的声音很小。我有点惊讶,他说,你高兴了吧?我反问:我凭什么高兴?他用一种尽在不言之中的模样似笑非笑。他没再多说什么,我也忍着没问。

以后几个月,我和他对这件事都彼此保持着沉默,好像谁要提到她,就等于承认了心里放不下她。

这天下午,我们和王祖乡中学赛篮球。我和魏庆新都是校篮球队的主力,都要开赛了,魏庆新还没来。我爬上篮球架四处地瞧,看见他在开水房,好像和一个女生说着话,被树叶挡着了,看不清那个女生是谁。裁判都吹哨要开赛了他才跑来。我狠狠地问他跟谁说得那么热火,他马上否认,说放屁,他没和谁说话,只是喝水去了。他满脸的青春痘红得发亮,显然在撒谎,我也没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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