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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所爱

2011-04-05 来源:故事会 作者:佚名 查看评论
摘要:贾永的梦一说出来,我简直不敢相信:头天晚上他梦见久美和他做了那种事...事情发生在1971年的春天,在那个纯得发白的

贾永的梦一说出来,我简直不敢相信:头天晚上他梦见久美和他做了那种事…...事情发生在1971年的春天,在那个纯得发白的年代,对于一个十四五岁的中学生来说,虽然是做梦,也够得上流氓的标准了!

起初我以为他就是和我一个人说了,不会傻到再对其他人说。不料,到了放学之后,魏庆新和岳喜泉也都知道了.,我们几个笑得肚子痛,拿着石子儿互相地扔。岳喜泉一脸正经地替贾永开脱:是做梦,又,又不是真那个了!魏庆新照他的头狠狠弹了一指:你娘的,你就想是真的! 早春的柳树上点着细小的苞芽,从太行山盘旋而来的大群乌鸦,配合我们的笑,啊啊——叫着。我们几个和贾永住得不远,上学走的是一条路。放学后,我们出了学校就在路边等着贾永。不一会儿,就等着了懒懒散散的他。 贾永算是个快活的人,喜欢一点儿张扬,出个小风头。奇怪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却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女性崇拜,女孩的害羞、扭捏和嬉闹等各种神态和嗓音他都模仿。说话的嗓音被他憋得嘶嘶啦啦的。同学们都笑他,有的瞅着空儿动动他的屁股摸摸他的胸部,然后笑着跑掉。有一回魏庆新还把贾永骗到没人的地方,硬是脱下他的裤子看,贾永声称要自杀他才罢手。魏庆新悻悻笑着揭发:还没变呢,装得像!

记得就在头年,我家的一只来亨母鸡突然打了鸣。我和我哥都以为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变成公鸡的,可它照样下着蛋。在我看,贾永和那只母鸡都是假装着的,就像个游戏

外表上的贾永方颅宽肩,个头也不矮,一张黑面孔,嘴唇上也长着稀疏泛茸的胡须。但却有一副女性化的翘鼻子、翘下巴和弯瘪的脸庞。最让他满意的是他的长睫毛,可以像女生似的经常扇着风。

这天放学不一会儿,他就在路口出现了,看见我们在等他,他什么都猜到了,便无所谓地悠着书包,一摇一晃地走来。

魏庆新搭着他的肩:夹子(他给贾永起的绰号),你的梦还对谁说了?贾永甩开魏庆新的手,做出一副怎么可能的样子。魏庆新拉住他:好好好,没说俺就替你保密,要被公安局的知道了,肯定要坐牢你知道吗!贾永戗了他一眼:俺是梦,他管得着!魏庆新声音不大却威慑地用手指点着他:这孬的梦不叫犯罪,那不乱了套!岳喜泉规劝他别想那事,就不会做那种梦了。贾永回敬他:放你娘的啷当屁!放学回家不一会儿,和我家住得不远的胡老师把我叫了去,她是我们的班主任。胡老师在家休产假,外边开始下着丝丝的春雨,家里到处晾着小孩的尿布,满屋都是烘烤的尿臊味。她临时把晾的东西收了收,边收拾着边随意地问我:听说贾永做了一个梦,有这事吗?我只觉得脸上发烧,就像那个梦是我做的,她可是个女老师!我摇摇头。她看了我一眼:做梦就是做梦呗,自己不要到处乱说,同学们知道了多不好……我心想,他要知道是件丑事他会乱说吗? 她问:你们几个关系不错,他平时思想意识怎么样?这个很严肃的问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说:他是红卫兵啊。我的意思是,红卫兵就意味着思想进步。胡老师收了话题:你们平常要多多互相帮助,有不好的苗头要及时告诉老师,听见没有?我能做的就是连连点头。

我记起,我回家前好像看见岳喜泉往胡老师家的方向走!我想,岳喜泉和胡老师他俩,都是一脸正经的人,趣味相投,准是他告的状!

要是推后几年,我会做得比那个时候成熟一些。当时,我从胡老师家一出来,就把胡老师说的话转而跟魏庆新说了,他比我更无知,赶在天黑前就又传给了贾永本人,说完了他还没忘了回头对我说,说他让贾永快给胡老师写份检讨……

我听了一愣,心想这下贾永完了,他知道他的梦被胡老师像翻作业一样翻了一遍,哪里还敢去上学!我后悔不该对魏庆新说的!

一晚上我都怏怏的,想着第二天要挨胡老师熊了。

我妈摸了一把我的头:怎么啦,哪题不会做?我答非所问:我哪里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去,你去看看那个嫁接的梨树!我不耐烦:那有啥看头!她说:今年挂果了,不信你看去。

来到我家用篱笆扎的小院,我的电筒刚一照在梨树上,就看到几个绿豆那么大的小梨子。再一照,树上还有不少。我数了好几遍,一共是i十六个梨。我问我妈:它们非要开花结果吗?她说:傻蛋,人都要开花结果,何况草木了!她的话我好像听懂了,心里愣愣的。

令我大为意外的是,第二天早上去上学,离教室还有几十米时,我就听见了贾永嬉闹的叫声,一听就知道他在和别人疯呢。

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所担心的事他似乎毫不在意,没有一点难为情什么的。这倒让我放了心。

贾永是和久美坐一个课桌,坐在倒数第三排,而我和魏庆新都分别在另两个组的最后一排,贾永的举止表情尽收眼下。眼前的贾永,一直是迎合别人旁视的那种表情,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有种夸张。表明了他的做派都是给人看的,这个人当然是他的同桌久美了。

不过久美的反应叫他失望,对贾永的表现她无动于衷。她对学习兴趣一向不大,一上课就爱趴在桌上打瞌睡,今天也是。贾永的T夫也就白费了,他装着无意地挤她一下也好,摔摔笔弄弄本引起她的注意也好。她都像只贪睡的懒猫,迟迟没有反应。他又故意表现出自己的失望,像个怨妇。

魏庆新用纸球掷贾永逗他,他先是皱皱眉头不予理会,掷烦了便站起身狠狠回了一个。

坐在后门口听课的于老师警告地暧了他一声。于老师是大学生连的,大学生连的学生是交通大学应届毕业生,年前到“五七”十校来锻炼,锻炼完了就就地安排-:作二于老师和他的同学兼女友,双双分到了我们育新中学,一分来就结了婿。他瘦高的个头,讲课时喜欢捋着袖子,很潇洒。贾永对他们夫妇很羡慕,也很好奇,提到了他们好几次:他说,你看,他们是同学哎!魏庆新鼓励他:去呀,学学人家!

下课后,于老师把魏庆新叫去问:你和贾永小时候就在一起吧小伙子?魏庆新点点头。于老师琢磨了一下措辞笑了笑:这个贾永啊,好像有点……我心想,还是于老师有本事,贾永的毛病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没有把话说完,转而又问:贾永同学总这样吗?问得魏庆新糊里糊涂的:那还咋样啊?于老师又看看我,我没做声:他摇摇头笑了笑:有趣,有趣!

再上课时我注意到,靠着后门而坐的于老师跷着二郎腿,他脸是对着讲台了,眼睛却时不时地瞟瞟贾永。而贾永对此一无所知,仍一如既往地整堂课不得安宁,把心思都用在了吸引他的同桌身上。同桌的麻木不仁,使得他浑身长了刺似的。

放学时魏庆新对我说:夹子肯定发情了!岳喜泉纠正:不叫发情,是发,发育。魏庆新骂道:发你娘的假正经!你爹你娘不发情哪来你个狗东西,你能!岳喜泉红着脸:你能!。

正说着,从后边传来了贾永男不男女不女的“变声”:嗳,等一下,赶命啊!贾永边冲我们喊着,边优雅地用眼梢瞟着路上的女生,用的是女人腔,说的是普通话,我们都听得出来他是说给女生听的。人小小心心地隔着几米远。但随着天色越来越黑、离坟地越来越近,她与我的距离就越缩越小,到了后来,都可以闻见她身上的香味、听见她细细的呼吸了。脚下的路不平,走到一个凸凹的地方,随着脚下一崴,突然,我的上臂碰到了她的胸脯。她惊恐地一把推开我,浑身发抖地看着我。我这才反应过来,忙说,我不是故意的!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半天了才点点头。我还是在心里自责着,我怕她把我当成贾永那样的人了,贾永碰她身体可是有意的!

不知怎么,我总感到,后边似乎有个什么在跟着我们,但一回头,又什么都没有。每次回头,她都惊恐地也跟着往回看,然后再悄悄地看看我的脸,以印证真的没事。

虽说柳树都嫩绿了,但从太行山吹来的西北风刮在脸上还是凉飕飕的。在辽阔的豫西北平原一望无边的麦田里,似乎只有风是活的,走到哪儿它就把哪儿激活——在裸露的地表就是尘土飞扬,在麦田里就是麦浪波动,在那么大的天地之间四处触摸游戏着。

我和久美走在麦田中的小路上。风太大,大片波动的麦田就像大海的波浪,整个人就像在大海中行走,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恐惧被这些海浪淹没。最叫人提心吊胆的还是麦地中片那块老坟。早上一上课就听住在干校校部的同学说,在他们上学的麦田小路上有个坟地正在挖坟换‘棺。我们经过这里时,远远地看见挂在坟地上的油灯昏暗的灯光,几盏油灯在荒草中一摇一晃的,好像还有几个隐隐约约的人影,那灯光晃得我俩心直慌。一路上我们原本都不说话的,此时她却开口了,她不安地说,一会儿你害怕了不要跑好吗?我说,我不会的,你呢?她竟可怜巴巴地答非所问:往哪儿跑啊?她的话流露出一种依赖,刚才身体的碰撞,好像一下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她的依赖,使我有种莫名其妙的感动。

到了坟地,到处都是香烛味,看见两个农民正在一个小棺材里鼓捣着什么。走近一看吓了一跳,他们正拼凑摆放着骨骸。我是那种越恐惧越要尝试的性格,可能还有点儿炫耀或者给久美壮胆的意思。我径直走到坟穴旁的土堆上朝下看。坑里坑外各有一个穿着粗麻孝衣的中年农民,坑下的人拿着一截深褐色的人骨,等着上边的人去接。而上边那个人一时还没顾得上,他的手也没闲着,他蹲在坑外涂着黑漆的新骨匣旁,手里也拿着一截褐色的人骨,正琢磨着怎么拼放,像是拼积木。坑里的旧棺已经糟朽不堪,里面的骨骸也移得差不多了,但里面的东西变成的泥浆是没法弄走的,在破碎的旧棺材里黏糊糊的,厚厚一层。而在新骨匣里,移出的骨骸已拼凑成形。死者是个老妇人,头上戴着换上去的黑绒帽,身着大襟绿绸褂,足穿小脚卷头绣花金莲,只有巴掌大,都是新换上的。叫人惊骇的是她的嘴,张得大大的,好像拼命吞咽着什么。

在一张方桌上摆着一碗酒和几碗菜,还有几束燃着的香烛,碗里的红烧肉都已变成了风干的黑红色……我一想死人会享受这些东西,就手脚发凉。我第一次产生了对死亡的震惊,感到一切很没意思,这样的滋味是从来没有过的。四野阴冷冷的,三两声虫鸣反衬出了无边的寂静。

该看的已看了,正想离去,一回身,看见久美捂着眼睛蹲在地上,像只浑身发抖的小兔。我说走吧。她赶忙站起来往前走,可她的手仍捂着眼,一抬腿就绊了一踉跄,自己把自己吓得一叫。我被她叫得头发差点竖起来,坑里的农民爬出来看。我一把扶住她说:死人都死了,别怕!这话也是给自己壮胆的。那农民回过头笑着,用普通话对他的同伴学道:死人都死了,别怕,嘿嘿!

久美从脸上腾出一只手指指后边的麦地:那,那在动!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在灯光下,除了一尺多高的麦苗被风吹得波动起伏,此外什么也没有。我原想说一说对换棺的观感,看她这个样,也就打消了念头。

她家住在干校校部,到了校部的大门了,她说:我让我爸送你吧?我说不用,她说:一定要的,我爸劲好大,再说,刚才我真的看见有个黑影啊!说得我从头皮到后背麻嗖嗖的,但我还是拒绝了,反而激发了一种自我表现的冲动。我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在她感激的目光下走上了归程。

临走时,她走上来递给我一个热乎乎、沉甸甸的东西。我把那东西举在眼前想看个究竟,她小声叮嘱:是石头,有坏蛋就打他,就使劲跑啊!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拿着石头就走了。我攥着石头心里想:她不会是用这石头防我的吧?那石头都被她攥热了。

走了一会儿,我回过头去看,什么都看不见,但我感到她还站在那儿,在瑟瑟的黑暗里看着我。一路上我不知恐惧为何物,懵头懵脑地回了家。回到家直到睡觉都这模样。我妈看着奇怪:怎么变成蔫儿鸡了?我呛了她一句:什么啊!

我无意碰到久美身体时,一丁点儿感觉都没来得及有,可从回到家开始,到以后很长时间,它却像个虫子,老在叮咬着我。这天晚上,一想到这事我就辗转不安,浮想联翩。与此同时,我又在不断地批判、指责和蔑视自己,折腾了一晚上。天蒙蒙发白了才酣然入梦。梦中一群金黄色的小人手拉手围成一个圈,一边跳舞一边很有节奏感地唱:小时圈,打破大时圈,打破大时圈……这个梦从小到大我做过好几次了,说不清啥意思。梦中的我有种无法挣脱的难受和烦躁,直盼着那些小金人互相拉扯的手被彻底绷开!小金人操的是唧唧喳喳的女人腔;梦里的我寻寻觅觅的,苦恼疑惑得不行。

第二天上学时差点儿迟到,跑出家几十米了,我妈在后边举着我的帽子喊:帽子拿错了,这才是你的!傻蛋!我这才发觉头上的帽子大得压住了眼睛,原来是我爸的!

不知是因为昨天那件事我对久美有了留意,还是根本上就是她也在留意我,我总感到她有几次都借着掸衣服,或者把额前的头发往后甩的时候,用眼角在瞟我。我的判断是,她看我是不是还完整地活着,有没有被鬼吃了点儿什么去。她昨晚是真被吓坏了。我想,她要是知道了贾永做的那个梦,那更不得了,肯定比撞见了鬼更叫她不好受。想到这儿我才发现,贾永今天没来上课。

下午参观“收租院”,学校要求我们都佩戴菱形的红卫兵牌牌,早上走的急,我忘带了,胡老师只好让我站在队尾。我可是红卫兵大队的队委。狍子大声说:瞧啊,他真是“大队尾”啊!我看见久美冲我淡淡一笑。

“收租院”在七八里开外的西祖村,当时全国都在通过参观“收租院”和忆苦思甜,进行阶级斗争的教育。看了“收租院”的泥塑,不出所料,胡老师在院外一座被毁坏的祠堂前把大家拢到一块儿,根据参观的内容,布置了新的作文题。让大家回去好好整理笔记,笔记做得不全的,找其他同学抄抄。之后她又点了点我:贾永今天请假了,把你的笔记借给他看看。

到了学校,我拿上书包正要回家,久美看着班里已没有什么人了,叫住我:哎我想问你,这篇作文怎么写啊?我注意到,教室里不知什么时候就剩下我和她了。当时的风气是,男女生不说话的,不然少不了会有人鬼头鬼脑地笑话和猜疑。不过有了昨天的缘分,好像已经开了头,什么事开了头就不一样了,就有了一种说不清的、像扣子和扣眼似的默契。我告诉她等她的作文写好了,我可以给她看看。她默默地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就走了。

回去后我去找贾永。到了他家门口,听见他妈训斥他:你能!晚上都玩病了还能,上学就不能!里屋的他嚷着:病了咋!要玩!我刚进屋就听啪的一声,那是他正喝着小酒的父亲发火了。他爸把筷子往小方桌上一拍,桌上的菜盘一跳,他没舍得把另只手上的酒杯也扔了,酒一滴都没洒。看见我进来,他按捺住自己,没有再把火发下去。贾永是被管教出来而不是被宠出来的那种孩子,偶尔抖点神,可一吓就屁滚尿流。我进了里屋,看见他正用筷子发狠地戳着墙,两眼冒光地生着闷气,见了我挺意外,筷子又放到了嘴里。

我问他昨天晚上上哪儿了,他急忙说出去玩了。一副慌张做了鬼似的样子。我说:玩病了?他虚虚地点点头。他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我把笔记本拿给他,把作文的事说了说。他扫了一眼笔记本没吱声,我想着他正在怄气,就走了。他家的大黑狗大熊一直把我送出门,走了老远了,它还在用尾巴向我道别,我们是老朋友,有好吃的我总忘不了它。

吃完饭没多会儿贾永找了来。他把笔记本还给我时说,俺也跟你办板报,练练字吧。我说,走开吧你,那把板报写成啥了!我看着他别有内容的眼神,直觉里突然想到,他肯定知道了久美抄板报的事。他以一种女人式的扭捏说:你能帮我给她带个信儿吗?他的不好意思一看就是做出来的,明明是个粗人,却是一副娘娘腔,看得人心里厌厌的。

我直摇头:你们同桌啊,还用得着我?他仍坚持:算帮忙,下次打兔子,俺家的大熊你只管用。我喜欢打猎他是知道的,打野兔没狗就别想。野兔很狡猾,躲在草丛里,你就是到了跟前也发现不了它。等你真要发现它了,它一蹦丈把远,三蹦两蹦就不见了影,你连手里的枪都来不及抬。要是有条狗就不一样了,狗的反应和兔子一样快,个头又大,在灌木蒿草和深雪里跑起来阻力小,比兔子还快。我早就想养条狗了,还从别人家抱来一只刚满月的,系个脖铃关在鸡圈里。可小狗娃一到晚上就呜呜地叫,肯定是想家了。公鸡母鸡也都来欺负它,就连那只受尽欺辱的母鸡“跛脚怪”,也没事啄它两下,以解平生不平之气。它一叫我妈就睡不好觉,她说送回去吧,那是狗在哭呢,人家没了妈,还跟鸡搁在一块儿……没办法,只好又送了人。

贾永的话还真叫我动了心,我打量着这个奇怪的家伙:那你给她写什么呀?他说:俺有个事想问问她。我问什么事,他执意不说。我不情愿地给他拿了纸和笔,腾出桌椅来,又给自己拿了本《三国演义》坐在床上翻起来。他为了表现自己的从容,问了句:看啥书?我说了书名,告诉他是“四旧”书,声明我看了是要批判的。他不懂装懂:是哪三国?中国、美国、苏联吧?正是“文革”时期,他没读过什么书是显而易见的,这种无知在当时稀松平常。我说:你还可以,知道这三个国家厉害。他知道我在挖苦他,像女人一样嗔怪地挖了我一眼。

我都看了十几页书了,他还在吱吱地写着,写了撕撕了写。我终于没忍住:想好了再写呀,多浪费啊!他忙说:回头我赔你。我知道他的语文水平很草,提醒他:别写错啊,写错了她会笑你!这句话提醒了他,他收了笔翻着眼睛,半天没再敢往下写。

哎,你帮俺写中不中?他突然推了我一把。我看看你写的——我从他捂着的手下抽出他的信。信上写:久美同学,为了我们在学习上共同进步,希望我们以后多多互相帮助中不中?我把他的“中不中”改成“好吗”,我说:这不是很好嘛,这是“一帮一”、“一对红”啊。我这一说,他挺高兴的:中,就把这加上去。他又折腾了半天才写完,写完了又认真叠好,郑重其事地交给我,我没接:你们是同桌,不比我方便!他又是那种不好意思的模样:俺给她不看……

原来他是碰了壁才来找的我,我把字条夹进课本,心里想笑。他忙说,别夹掉了。我说掉了我赔。

他走后,我打开他的字条,看着想着,怪可怜他的。他和久美比,差到月亮上去了,久美要看上他才怪。他最可悲的还不是这儿,而是,我感到让久美感兴趣的人,决不是他贾永,而是像我这样的人。从外表到文采,我都是当之无愧的班里第一!这样一想我才发觉,我对贾永的反感还掺杂着这种东西,好像挺对不住他的。

时间对于贾永来说过得实在太慢了,以后两个星期,他不是问我把信给了久美没有,就是期期艾艾地看着我。我的答复是:哪有机会啊,等办板报吧!刚开始他还表现得无所谓,一个星期以后他有点沉不住气了,又催我。我说,你别蠢了,要是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跟她怎么了,你急你自己来吧,给给——我把他的字条塞给他。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还真拿去了。

他一点儿也不耽误,下堂课刚上,他就决定递条子。但他的条子递得不大顺利。

两天过去了,贾永一直没有得手。这天放学时他把纸条又塞给我:还是你给她吧。我挺得意,嘴里说:我不干,你给她她都不看,我给还不是白给。他不高兴:咋?帮个忙呗!我这才松口:那得等机会啊!

终于又要办板报了,贾永可是把眼睛都盼穿的。但当我开始张罗着稿件进行准备时,贾永并没如我想象那样对我抱以厚望.只是趴在桌上写他的作业,看见魏庆新起身要回去,也把书包收好,往肩上一甩,说着笑着跟着走了,就像忘了那回事。他是想在我们面前挺挺胸脯挽回面子。

久美仍然留下来抄板报,不是她一个人,而是叫了一个女生金娟陪着她。金娟是个反应敏捷、一副精明相、说话像铃铛一样快的女生。她喜欢提意见,提起意见唧唧喳喳的,听得人耳朵眼儿发痒。她有对小铲牙,说起话来就和铲子刨土差不多。这回她也没忘了她己的“老本行”,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就忍不住地刨开了。碍于男女生不大说话,她的意见都是对着久美说的,目的当然还是给我听。她用下巴点着题图说:这到底是刮的什么风?这边的柳树枝往左边飘,那边的红旗却往右边飘!我想解释,这不是一整幅画,而是报头两边的两幅题图,可她既然并没直接对我说,我也不便对她说。

不一会儿她又发现了新问题,和久美小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呱呱地笑。久美用同情的目光看看我,好像我又出了什么让人同情的错误似的。金娟笑个没完,我就有点沉不住气了,忍不住扭过脸去看,原来她笑的是我画的一幅人物漫画。我禁不住问:画错了吗?金娟仍然顾左右而言他地对着久美说:哪能错呢,像极了!我感觉她不怀好意。我便戳她一句:那你画个我看!她坐在桌子上侧对着我悠着腿,不屑地嗤了一声:别以为我不会。我把粉笔盒朝她一推,她红着脸扫了一眼,却傲慢地掉过头去。我执意把粉笔盒往她脸前伸,原以为她不敢接的,没想到她竞真的接了。她一把夺过来:画什么?她一接过去我倒愣了,我说,随便!至今我还记得她当时的模样,她从课桌上弹下来,抄起黑板擦三两下就把我的画作擦了去,自己画起来,不一会儿就画成了。

实话说,她画的的确比我并不差,一看就是学过的。我挺难堪的,却硬撑着面子:好啊,以后板报交给你了。她扬着头说她不办。我揶揄:只要不怕把稿子写得缺胳膊少腿就行!她不听我的话则罢,一听就来了气,她知道我是在揭她的短。胡老师经常把她的字说成排着队的臭虫,意思是批评她的字太小。还说这些臭虫是不是长了胳膊腿都看不清。

她一直都侧对着我,听我一说,第一次把脸正了过来,狠狠瞪了我一眼才又掉过去。她冲着久美冷冷地说:有的人啊太自大,以为自己作文写得好,又是老师的红人就了不起了!久美配合她的话温温地瞟了我一眼。这句话倒还没什么,但她的下一句话叫我愤愤不平。她接着上句说:就像老师的干儿子!久美暗地里拉拉她的袖子,提醒她这句话说重了。她是真生气了,甩开久美的手:办个板报算什么,别以为别人办不了,下次我还要来!

我不是个善于争吵的人,碰到这种事除了打架,多数情况都是张口结舌、无计可施。我当然不会选择动手的,她是个女生不说,老师就在教室外,这个念头想都别想。我记不清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肯定狼狈透了。

此后的教室里,除了粉笔写在黑板上的吱吱声,再没有别的声响了,一直到板报办完。板报办完了天已黑了,连教室外的麻雀声也没了,树上和房檐下的麻雀们彼此打完了招呼也都睡觉了。

我关了灯和教室门正要走,身后传来久美怯怯的声音:等一下好吗?把我们送过麦地吧。我以为她们已经走了,没想到她们还在房角处等着我,看见她们站在黑影中的可怜相,我直想笑。

季春的小麦长得很快,简直一天一个样,已差不多两尺高了,被风吹动的声音已从簌簌的变成刷刷的了。大概今天的星星格外多,还有半只月亮挂在天上,天也没有上次那么黑了。加上这回又多了一个人,久美也好金娟也好,都并不显得那么害怕,甚至还叽叽咕咕说着话,好像议论哪个女生的什么事。

好景不长,突然一只黄鼠狼跳了出来,呈弧线从她俩前面一跃而过,她俩大叫一声紧紧抱在一块儿。黄鼠狼没有吓着我,可她俩的叫声却弄得我脊梁骨一冷。我压下因她俩的惊叫而生的无名火,告诉她们是只黄鼠狼,说了三遍她们都不理会,还是那样瑟瑟发抖地抱在一起。直到我在前边走了几步了,她们才不得不跟上来,手上还不敢松开对方,死死地拉扯着。在一种性别的萌醒中,我再次感受到了什么是女生,女生没有胆大的,别看她们咋咋呼呼的。 经过那个坟地时,她俩几乎都从后边贴着我了,把我的鞋跟踩掉了好几次。上次换棺的地方,已变成一个用土块压着纸钱、残存着蓑草和纸幡的新坟。不管我胆子有多大,上次的记忆却怎么也抹不掉,让我的心嗵嗵地跳。特别是身边还跟着两个不停发着抖的她俩,真要命!总算平安地走过了几十米的坟地,过去了就不敢回头。可没走多远,突然一个扑通声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声,从后边的坟地传来。我的心一差点就从嘴里飞出去,回过头看去,一股旋风正卷着新坟上的浮土枯草,呼呼有声地从坟地上空掠过。再看她俩,她俩早就坐在麦田里抱成了一团,连发抖都不会了。

后来是怎么把她俩送到家的,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在往回跑的时候,她俩吓得哭的工夫都没了,鞋掉了都不敢捡,还是我壮着胆摸回来的。

送完她俩往回走的时候,我才露出自己的恐惧。奇怪的是,坟地也好,一望无边的麦田也好,平平静静的,什么怪事也没发生。好像那些怪异的东西是专冲她俩来的。

麦收刚完,胡老师决定搞个作文比赛,内容是要围绕着麦收来写,还宣布了比赛的具体方法,这个比赛和以往的作文打分不同,它不仅仅是打分,而是分成一二三等奖,获奖多的组奖一面红旗。

这事不同一般,大家似乎都觉得这不单是获不获奖的问题,还关系到自己小组的荣誉,总不能拖了大家后腿吧。刚下课,就有几个同学凑到我跟前,想听听我想怎么写。

魏庆新首先讨好我:咱们要互相帮助啊!岳喜泉和贾永也眼巴巴地看着我。他们三个作文都不行,平时最多也就是六七十分,勉强够吃,经常遭到胡老师的不屑和嘲弄挖苦。而我作文的水平在班里是被公认的,和他们搞这种事,我没有便宜可占。但平常都在一块儿玩,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可我的耐性太差,也许是受了胡老师的影响,经常把他们的笨当成不认真,教起来连叫带吼的。

有一次他们从我家离开后,我妈端来一杯茶:老师,口渴了吧。我劝你以后可别当老师,别人没教会,自己倒气死了!她这一说,我才理解了胡老师的坏脾气,世界上最气人的事是笨。

临到交作文的头三天,出了一件奇怪的事。

这天上午最后一堂课的上课铃刚响,一个小纸球被抛在了我的桌上。我抬头一看,好像所有的人都和这个纸球无关,唯有久美的脸色好像有些红。打开纸球一看,上边的字迹很潦草:放学后,请你看看我的作文好吗?没有落款,我的心咚咚地一跳,心想:果然这久美是对我有意思,而不是对贾永。心跳之余我更可怜贾永了,虽然他做了那么脏的梦。

开始上政治课了,讲课的是于老师,讲的是批判教育战线的修正主义回潮。于老师在交大是个红卫兵的头头,讲这些东西正好可以抒发他心中的激情。他的风度就像“五·四”时期或大革命时,在街头讲演的青年学生,长长的分头一甩,双手一劈一斩的。可惜的是,我的心早就飞了。他提出一个问题让大家回答:教育战线的资本主义回潮是什么表现?有些同学举了手,可他却点我发言,点到我的时候我还懵然不知,直到同学们都看着我,我才急忙站起身。见我狼狈相,于老师眯着小眼睛笑了笑,让我坐下好好听讲。

下了课,我借故上厕所磨到最后,直到教室走得空空落落,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找遍了不大的校园,也没看见久美的影。失落和嗔怪这两种情绪交织着出现,仿佛我的自尊受到了别人戏弄。

回去的路上,我取出纸条看,那上边的字还真像是久美的,软塌塌地没有伸展开,和她写在黑板上的差不多。我使劲把它攥成一团,可不一会儿又小心地展开,夹在语文课本里。

刚吃了午饭贾永就找了来。他辗转地盯着我:俺问你,是不是你对久美也有点那个?我的脸一热,心想,他未必知道久美给我写纸条了?我不知说什么好。没等我张口他又说:你跟她办板报还送她回家了吧?告诉你,俺啥都知道!

他在暗中盯着我?我想起两次送久美的时候,身后发出的声响和怪叫声,原来是这个鬼!我有种被他算计的感觉,恨不得在他阴阳怪气的脸上来上一下。我故意不解释送久美的原因,而是质问他:我送她又咋了!他的脸愤怒地发红:你也喜欢她?可是俺先喜欢的呀!我懒得和他废话,拿了一本书自己翻了起来。

他尴尬地站在一旁。瞧他这个样,我又可怜他。我把书往桌上一丢:你想喜欢就喜欢她去吧,我根本无所谓!他的眼睛一亮:当真?我想都没想就应道:我从来就不喜欢笨女生!他马上迎合:她是笨了点儿!我提醒他:你喜欢她就别说她坏话!我又加了一句:只要她不嫌你和她一样笨,那你就找她吧!他已顾不上我话中的尖刻,脸上立刻充满了感激,这种感激的表情一看就是做出来的,女人化的。我很厌恶他模仿女人时的弄姿作态,我偏过头去,恨不得离他远点!

临走时,他回过身慷慨地说:啥时打野兔你吱一声,俺把大熊遛上。

我眼睛始终放在书上,他走了好一会儿了,我都怏快的,挺没意思的。我突然发现,当我把久美“让”给了他,又觉得我还是喜欢她的,心里那种复杂难以言表,我恨自己就这么把久美让给了贾永这个怪物。我书也看不进去,扔废纸没扔进纸篓,反把纸篓狠狠踢了一脚。我把自己扔在床上和自己憋着气,好像一件好东西给自己玩掉了。

我妈进来给我清书包,清着清着突然问,谁给你写的?我一看,她手里拿着那张夹在课本里的纸条,我跳起来抢在手上。我妈反而坐丁下来:瞧你急的,什么宝贝?我嚷着:我又没请你看!我爸闻声而来,问怎么了。我妈说:没事,一个同学给他写张纸条。她笑着看了我一眼补上一句:准是个女生嗳!她无视我的隐私,又用这样的口气!我爸淡淡一笑,然后示意他们出去,临走丢了句:女同学也不吃人!我一把把纸条塞进嘴里,狠狠嚼了嚼呸地吐进纸篓。

在胡老师搞作文比赛期间,按照胡老师的意思,我又连办了两期板报,把她认为比较好的作文登在上面。久美已习惯了这种事,我一通知她就来了,她似乎理所当然地成了板报组的一员。只是她照例要叫上金娟这个长着两颗龅牙的小尾巴。

学校的学生陆续都走了,教室外只有两三个老师的孩子在玩弹球,稀稀疏疏的笑声和争执声时而从外边传来。刚开始办板报,我们都没做声,都边办着边听着外边小孩的声音。一个小孩问:里面在干吗哪?另一个说:搞破板报呢!破的很!

金娟和久美听了相视一笑。我恨不得把粉笔擦甩在那小畜生头上。

大概受了外边的启发,金娟又开始发难了。这次她已不是上次那样——对着久美发表评论给我听,而是面对着我直接提出批评一

你这版式怎么看都不舒服,排松点多好,那棵青松再画高点——她指着题图说。她说得有道理,但我不高兴别人指手画脚,只当没听见。

我的麻木使她不高兴,她哼了一声:就是大文豪还知错就改的,我看有的人比大文豪还大!我注意到久美的表情,她只是美好而善良地温温一笑。我给金娟来个原文发回:你就是大文豪,你提的意见都是对的!她冲着我们唯一的观众久美,好气又好笑地嘀咕:真气人!听不得意见,你说一句,他恨不得三句等着你!久美还是那样地笑。

金娟是个较劲的性格,这就留下了一个心结——坚决要给我颜色看。不一会儿,在她的努力下,又接连找到了几处错。我反复地检查板报已完成的部分,想抢在金娟的前边改正因疏忽出的错。见我这样,金娟得意地坐在课桌上晃着腿。久美把对我的同情都表现在自己的行动上,她一声不吭地从后边看着我,又给我递粉笔,又递黑板擦。可我一个谢都没有,原来挺干净的黑板,被我东一块西一块弄得花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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