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人去了。柳氏也去了。庄子虽说是旷达之人，但亲人相继离去，也未免使他哀痛在骨。特别是柳氏，离去得太突然，太快了。夫妻的枕席尚温，却已是生死殊途。 想到十几年夫妇恩恩爱爱，想到柳氏讲过的韩凭、息氏死后化为相思树的故事，想到自己貌似开玩笑、实则认真的“一万年”的承诺……庄子不由肝肠寸断。
但当着牛牛和乡亲们的面，庄子仍做出达观的样子。他也尽量让自己达观地想问题。 唉，当年老子死了，他的挚友秦失去吊唁，不也就哭号了三声就出来了吗？弟子不满地问秦失：“作为老朋友，这样吊唁说得过去吗？”秦失怎么回答的？对了，他是这样说的：“刚才我进去吊唁的时候，看到有老年人哭他，如同哭自己的儿子；有少年哭他，如同哭自己的母亲。由此看来，他们聚集在这里痛哭，一定有不想吊唁而吊唁、不想痛哭而痛哭的。吊唁和痛哭只是一种礼节形式罢了。这种表现是违背天性和真情的，是逃避自然的刑罚。 该来的时候，老子应时而生。该去的时候，老子顺理而死。生死顺应自然，就不会受到哀乐之情的困扰。古时候将这称为上苍为人解除倒悬……”
是呀，柳氏去了，这是上苍为她解除了倒悬之苦，从此不再挨饿受累，从此不再担心兵荒马乱，从此不再为苛捐杂税煎熬……我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才是呀，为什么要陷于伤心而不能自拔？想开一些，想开一些吧……
庄子就这样时而旷达，时而哀伤，不能自已。
五十、与髑髅对话
……那髑髅从庄子脑袋下挣脱出来，就地一滚，变成一个衣冠整齐的男子，站在庄子面前。
……该吃晚饭了，牛牛摆上筷子，竟又是三双！庄子一阵揪心。他强忍悲伤，对牛牛轻声说道：“以后放两双筷子就可以了……”
牛牛的眼泪掉下来了。
庄子突然烦躁起来，大声说道：“你也是个大人了，干嘛老哭哭啼啼的！哭，你娘就能死而复生？以后不许再哭！”
牛牛吃惊地看了一眼父亲，不敢再哭了。
胡乱吃了两口，庄子把碗一推，说道：“我出去走走。”
庄子出了家门，漫无目的地乱走，竟走到了坟冢累累的荒郊。
太阳已经西沉，暮色渐合，一只只黑色的蝙蝠不时从头顶掠过。
庄子在柳氏的坟包旁坐了坐，心情平静了许多。
无意间，他瞥见脚边草丛中有一个死人髑髅。这又是谁呢？怎么从土里跑出来了？是耐不住墓穴的黑暗和寂寞，跑出来与我对话的吗？
庄子突然生出恶作剧的念头。 他一骨碌起来，捡起一根树棍儿，蹲到那髑髅前，一边敲打髑髅，一边念念有词： “老兄，你是因为贪图人生享受，违反天理，才成了这个样子的吗？还是因为国家灭亡，遭受刑戮，成了这个样子？再不然，你是因为行为不端，愧对父母妻儿，自杀而死，才成了这个样子？也许你是因为冻饿而死，成了这个样子？或者，你是因为年寿已尽，自然死亡，就成了这个样子……”
髑髅无语。
庄子突然没了意绪。他累了，于是拉过髑髅作枕，睡起觉来。
……那髑髅却不愿让庄子拿它作枕，从庄子脑袋下挣脱出来，就地一滚，变成一个衣冠整齐的男子，站在庄子面前。
庄子惊讶地张大了嘴。
髑髅男子笑嘻嘻地说道：“听你说话，像个能言善辩的人。你刚才问了我那么多，其实那些事，都是活人的负担。人一死，就没有这些拖累了。你想听听人死后的快乐吗？”
庄子点点头：“想。”
髑髅男子说道：“人一死，上无君，下无臣，一律平等。也没有四季寒暑之忧，放纵自由于天地的无穷春秋之中。即使是贵为君王，也比不上此快乐！”
庄子心想，这家伙一定是在说大话，便试探道：“我让司命之神恢复你的形体，还原你的骨肉肌肤，让你返归到你的父母妻子和邻里朋友中间，你愿意吗？”
就见髑髅男子一下子皱起了眉头，满面怒气，厉声道：“你是要我放弃君王般的快乐，重回人间活受罪吗？对不起，拜拜了您哪！”说完，转身要走……
庄子急伸手去拉——却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
夜风吹过，庄子只觉得脑子格外清醒。 他对着柳氏的坟包大声说道：“老婆，是你打发你这死人朋友来劝慰我的吧？你放心，我全明白了，你就好好享受死后的快乐吧！我嘛，再活受罪几年，十几年，我就来和你共享快乐！”
他哈哈笑着，回家去了。 头上，满天星斗，宛如万颗璀璨的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