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听门房大爷讲鬼故事
所谓得意忘言，就像猎兔子用网，捕鱼用竹笼，既然能得到兔和鱼，便没必要拘泥于网和竹笼了。
惠施见齐王究竟如何，且按下不表，再说庄子，闲坐无事，便看书。看得累了，庄子便手持书卷，出门遛达，就见门房老大爷正坐在那里晒太阳。
庄子与老大爷打招呼。老大爷道：“先生看书哪？书上可有什么好故事？”
庄子道：“没什么好故事。对了，您老见多识广，肚里一定有不少故事——给我讲一个吧！”
庄子有个嗜好，就是爱听人讲故事，古人的啦，动物的啦，鬼怪的啦……越稀奇古怪，越爱听。听了故事，他便从中咂巴味儿，悟出不少道理。回头与别人谈话，这些故事就又成了他解说自己观点的上好论据。
老大爷笑笑：“故事俺倒知道一些，不知先生想听什么？”
庄子道：“就讲个鬼故事吧，听着过瘾。”
老大爷说道：“那俺就讲一个，是俺齐国先君桓公的事儿。话说当年桓公为春秋五霸之首，威名远扬。桓公好打猎。这日到野泽打猎，管仲为他驾车。车过一片沼泽，桓公忽然看见泽中闪过一鬼，长得狰狞可怕。桓公急忙拉住管仲的手，说道：‘你快看，那是什么？’ 管仲停下车，仔细看了看，说：‘什么也没有呀！’
“桓公不敢再打猎了，吩咐立马回城。回到宫里就病了，几天不坐朝，御医们也束手无策。大臣们都很发愁。这时有个贤人叫皇子告敖的，说他能治好桓公的病。于是管仲便让他见桓公。
“皇子告敖对卧在病榻上的桓公说道：‘主公您这是心病，鬼哪敢伤害您？一般来说，郁结之气散于全身而不能收敛，人就虚弱乏力。郁结之气集中于身体上部而不能下通，人就会脾气暴躁；集中于身体下部而不能上达，人就会健忘；不上达也不下通，聚集于身体中部，人就要害病了。’
“桓公听了，心里还有疑惑，问道：‘那么到底有没有鬼呢？’
“皇子告敖说道：‘有呀。污泥中有鬼，名叫履，长着一双大木板样的脚。灶台有鬼，名叫髻，长得如美女，穿红衣。院内粪池里有鬼，名叫雷霆。院内东北墙下有鬼，如小儿跳来跳去，黑衣红帽子，带剑持戟，名叫培阿蛙龙。院内西北墙下有鬼，狗头马尾，名叫失（左三点水旁）阳。水中的鬼叫罔象，状如小儿，皮肤黢黑，大耳朵，长胳膊，穿红衣。丘陵的鬼叫辛（山字头），长得像狗，头上有角，身上有文彩。山鬼叫夔，如面大鼓，用一只脚行走。野地鬼叫彷徨，长得像蛇，双头，身上有五彩纹。沼泽鬼叫委蛇……’
“桓公听皇子告敖说到沼泽鬼，想到自己就是在沼泽见的鬼，便急忙问道：‘那委蛇鬼什么样？’
“皇子告敖说道：‘委蛇像条蟒蛇，粗如车毂，长如车辕，穿紫衣，戴红帽。这种鬼害怕听到雷车的声音，听到了，就会直起身子捧头站立。一般人见不到它，见到它的人，将会做天下霸主。’
“你猜桓公听了怎么样？他哈哈大笑，说：‘那就是寡人看见的东西！’于是起身下床，整好衣冠，与皇子告敖相坐谈话，不到一天功夫，病就完完全全好了。”
庄子听得津津有味，又央求老大爷再讲一个。
老大爷为难道：“俺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别的鬼故事来了……”
庄子道：“不是鬼故事也行。”
老大爷看庄子手里拿着书，便说道：“既如此，俺就另讲一个。还是桓公的事儿，不过不是鬼故事，是读书的故事。”
庄子道：“好，好，就讲个读书的故事。”
老大爷便开讲：“话说这日桓公在堂上看书，堂下有个叫扁的匠人在削制车轮。桓公看书看得高兴，口里就之乎者也诵读起来。堂下的扁师傅听得心烦，不能专心干活，就放下手里的斧锛，走上前来，问桓公：‘请问主公读的书里都说些什么呀？’
“桓公说：‘是圣人的言论。’
“扁师傅没好气地问：‘圣人还活着吗？’
“桓公翻翻白眼，说：‘这你都不知道？他们早都死了。’
“扁师傅点点头：‘如此说来，您所读的，不过是古人留下的糟粕罢了。’
“桓公有些生气，说：‘你这是怎么说话呢？寡人读书，你一个工匠怎么能妄加评论！你能说出道理来，寡人就不怪罪你，不然，你就得死！’
“那扁师傅不慌不忙说道：‘俺这是根据俺干活儿体会到的。俺做了大半辈子车轮了，做车轮要丁是丁，卯是卯。卯眼大了一点点，辐条在里面看着合适，其实不牢固；卯眼小了一点点，辐条勉强安进去，日久，木头要裂。那么，如何才能分寸合适，松紧适宜？俺心里自然明白，可无法说出来，让俺儿子也明白其中奥妙。所以俺虽然已经七十岁了，还得自己制作车轮，指望不上儿子。俺想书也是这样。古人死了，他们那些无法言传的好东西也跟着进了棺材，留下来的书，就如您所读的这卷书，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老大爷不讲了。庄子问：“后来呢？”
老大爷笑笑：“后来，这书就让先生你捡起来了，读呀读的……”
庄子看老大爷开玩笑，自己也笑了，说道：“您老这故事好。真好！”
老大爷说道：“俺这也是瞎讲——俺可不是反对先生你读书呀。”
庄子沉思道：“书自然还是要读的，但尽信书不如无书。的确有许多精妙的东西，是语言所无法表达出来的。所谓得意忘言，就像猎兔子用网，捕鱼用竹笼，既然能得到兔和鱼，便没必要拘泥于网和竹笼了。现在的人，死抱着书卷，纠缠于文字，却把文字之外的精华扔了，他们得到的不过是糟粕而已。——老大爷，您老这故事寓意深刻呀。”
老大爷道：“还是先生会听故事，俺只是知道故事，没想过那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