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生放下酒杯，沉吟一下问道：“高主簿，这边饷年底还要收么？”
高主簿手拈胡须叹口气，缓缓道：“子曰：‘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如今的朝政，比起先帝在的时候，的确是疲弊多了。本来边关抗敌是我武威扬的好事，但陛下宠信宦官，充以监军，导致连败，这边饷怕是明年也停不了的呢。”
赵大力接口道：“对，我听从京城回来的商人们也说，皇上宠信宦官，不理朝政，又委任皇室子弟为重臣，买官卖爵的事情多如牛毛，而且皇帝现在热衷于军功，整日在后宫指挥一群太监布阵，还封他们什么指挥使、佥事。你说那都是些连宝贝家伙都没有的人，怎么能当得了三、四品的官员？就更别提上阵厮杀了！”
夏洛生道：“不过我听说，朝中也有几位中流砥柱，一直在力挽狂澜、为民请命，比如都察院的都御史，号称大纳言的梁御史，人送外号铁脖子，性情刚直，嫉恶如仇，连当朝的几家王爷都要敬他三分呢。”
高主簿点头道：“不错，这也多亏了我朝太祖英明，定下了不得斩罚御史的祖训，不然那梁御史就是有一百颗头，也留不到今天啊。如今的朝廷上也就都察院还有些有血性的人吧。”
三人唏嘘了片刻，推杯换盏，酒酣而散。
第二天天明，县衙门口装运钱粮的车队早早准备停当，钱福带着五名捕快负责随队押车，众人无不羡慕他这趟美差。
靖安县到底是个县城，而州府里酒肆、茶楼等好玩的地方太多了，夏洛生走过来将一张纸条折起塞进钱福的手里道：“这上面都是我们托你捎带回来的东西，怕你忘了，央高主簿都写在上面，你可别漏下。”
钱福应了一声笑道：“放心，我明天晚上准回来，给你们带绍兴的女儿红喝！”
钱福走后，赵大力安排完巡街事情，回到签房与夏洛生闲坐。两人不知不觉聊起命来。
赵大力“嘿嘿”笑着说自己就是个小捕快的命，每天上床睡觉、下床签房，保住每月十两银子的薪俸，就觉得这日子过得如同冬天蹲在南墙根晒太阳一样舒服。
夏洛生笑笑道：“别想什么功名富贵，一日三餐稳，胜过神仙人啊。”
赵大力哈哈大笑：“人家都是见过了黄金万两，才视钱财如粪土；经历过闻名天下，才视虚名如浮云，像我们这样连百两黄金还没见过的人，也配谈什么功名富贵，真是笑话。”
夏洛生点头道：“也对，咱们就是小人物的命，既不能单人独骑安天下，也不能着书立说写文章，这一辈子最舒服的时候，也就是当差一天下来，喝顿酒、泡个热澡了。哎，今天早晨我这右眼皮一个劲地跳，右眼皮跳是有财还是有灾来着？”
正说着，有捕快抱着一个大西瓜过来，喜滋滋高声道：“两位捕头快来尝尝，这可是用井水镇了半天的！”
话音刚落，巡街的杨玉琳也与外出的兄弟们回来了，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嗓子里冒烟的杨玉琳见到西瓜几步跑上来，推开旁人顺手从腰间拉出官家刚发给的腰刀，利索地将西瓜切开，左手推两块到夏、赵二人面前，自己忙把一块瓜塞进了嘴里。
入口清凉、汁水四溅，杨玉琳吃着西瓜，顾不得吐籽，含糊地嚷道：“好吃！好吃！”
不到片刻工夫，一个十几斤的大瓜被吃个干净，只剩下桌上狼藉一片。
杨玉琳用布巾擦了嘴，手抚着肚子坐在一边，还有些意犹未尽。
赵大力随口问道：“巡完了？城外看了没？”
有捕快点头道：“看了，啥事儿都没有，不过……”他看了看桌上的瓜皮道，“就是城南的西瓜地平白地被人糟蹋了不少。”
“哦？”赵大力扭过头来，看着那撑得直摸肚子的捕快。
“糟蹋得也奇怪，地里平白地多了十几个大圈子，每个都有十几丈那么大，圆圆的。里面的瓜都焦黄焦黄的，像是被谁从天上扣下个大炉子来，烫了一个大圆圈。”
众人听了不由一愣。
“闹黄大仙了？”赵大力觉得大概有什么牛鬼蛇神。
“不会吧，这都烤焦了，黄大仙也总不会烤西瓜吃吧？”
这桩奇怪的案子并未被几位捕头重视，只道是谁家孩童的恶作剧。却没想到第二天天色微明，衙门口多了十几个老百姓来报案子，说是有人破坏良田，糟蹋粮食。
众捕快跟着去城西的麦子地里看，站在坡上远远地就望见了好几个大圆圈，每个都有一亩大小，就如圆规画过一般整齐，圆内的稻子都被烤焦，齐刷刷地向内伏倒指向圆心。
这事很是蹊跷，不光夏洛生没见过，村里的宿老们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
捕快说这跟城南瓜地里出现的怪圈一样，不光大小差不多，里面的西瓜就像这稻子一样被烤干，蔫成了一个个小球。
诸人在稻田里围着大圆圈转了几圈，不约而同地仰头看天。
赵大力自语道：“难道是老天扔磨盘？”
夏洛生道：“那磨盘呢？难道扔完了再捡回去？老天爷的动机何在，他这是要玩什么呢？”
赵大力道：“准是附近出了不孝逆子，老天爷吓唬他们呢。”
一行人谁也摸不着头脑，便走到城南那片瓜地去看，果然是一样的大圈，一样的焦黄。
站在西瓜地的大圆圈外，赵大力伸手向里摸了摸，圈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众人于是再一次齐齐抬头望天，低下头来的时候，大家都能从相互的眼神里看出迷茫和恐惧来。
赵大力小声道：“这砸下来的大家伙，少说还不得干八百斤？而且还能烧东西，这要是把谁扣在底下，岂不是要被先砸扁再烤熟么？回去我得让老婆孩子赶紧在地上挖个坑，晚上就睡坑里，不然保不齐就被压在下面了！”
众人闻言心中都是一悚，顿时鸦雀无声，一齐回头看向说话的赵大力。
人总是容易对未知的东西产生惧怕，这种恐惧就如同浮游在心底的种子，一经引动，便如蛇一般游动出来，瞬间膨胀，将心里塞得满满的。
尽管此时仍是炎热的夏末，但一股凉气已经隐隐从众人的脚底升起，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夏洛生看着身边始终一言不发的杨玉琳，伸手给他一巴掌，问道：“想什么呢？”
杨玉琳回过神来，手指圆圈道：“夏大哥，这肯定是人干的，不是妖怪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