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章武，字飞，祖先是中山郡人。他从小就聪敏博识，遇事一看就明白。擅长文学，有很高的造诣。他虽然重视品德的修养，不愿在外表上修饰打扮，但容貌文雅沉静，跟他接近的人都觉得他性情温和。
他跟清河郡的崔信要好。崔信也是一位高雅的人，收集了很多古董。
因为章武精细聪敏，每次走访时对古物鉴别论证，都能深透地把握那些精妙的道理，研究出本源，所以当时的人把他比作晋代的张华。
贞元三年，崔信任华州刺史的副手，章武从长安去拜访他。到那里几天后，他们外出，在市场北面的街上看见一个女子，十分美丽。于是章武就骗崔信说：“我要到城外去探访亲友。”就在那个美丽女子的家中租了房间住下来。主人姓王，那女子是他的儿媳王氏。章武很喜欢王氏并跟她私通了。住了大约一个多月，共用了三万多钱，王氏花去的费用更多了一倍。就这样两人心投意合，感情热切。没过多久，章武被事务牵挂，跟她告别要回长安，两人依依不舍地话别。章武留给她有交颈鸳鸯图案的丝绸一段，又赠给她一首诗：罗绮上织出对对鸳鸯，编成不知要多少丝线，分别后再看鸳鸯交颈，该要感伤别前的时光。
王氏回赠章武一个白玉指环，并送他一首诗：手拿着指环相思不尽，眼看着指环重新相忆，但愿你永远保存赏玩，让思念之情循环不已。
章武有个仆人叫杨果，女子送给他一千钱，奖励他做事认真谨慎。
分别之后，过了八九年。章武在长安安了家，也无法与王氏通消息。
到了贞元十一年，因友人张元宗旅居住在下邽县，章武又从京城出发去跟张元宗会面。忽然想起从前的相好，就让车回过头重渡渭水去看望她。天黑时，到达华州，准备住在王氏家里。来到她家门口，却寂静无声，只是外面放了张客床。章武以为她家去了乡村，或抛掉旧业务农暂时居住在城外，或被亲友邀请去聚会，没有来得及回来。于是就在她家门口停下休息，准备另找别的住处。这时他看东面邻居家的一个妇人，就上前去打听。妇人告诉他说：“王氏的长辈都舍弃家业出游去了，为儿媳的已经死去两年。”章武又跟她详谈，她说：“我姓杨，排行第六，是东面邻居家的妻子。”又问章武姓什么，章武一一回答。妇人又问：“你从前有个仆人姓杨名果吗？”章武回答说：“有的。”于是妇人哭着告诉他说：“我嫁到这里五年了，跟王氏要好。她曾对我说：‘我家如同驿站的房子，住过的人很多。来往的人中有想调戏我的，都竭尽财产，甜言重誓，我都未曾动过心。前些年有位李十八郎，曾经住在我家。我第一次看见他，不知不觉就失去自制。后来就陪伴枕席，蒙受他的欢爱。如今跟他分别好几年了。心中思念爱慕，有时让我整日吃不下东西，彻夜难眠。
我的家人自然是不能托付的，又被丈夫带着东西奔走，以致没有机会跟李十八郎会面。假如有人来这里的话，希望你能根据容貌和名字找到他。如果没有错，拜托你好好侍候他，并告诉他我的深情。只要有个仆人叫杨果的，那就是他。’不到两三年，她卧病不起。临终前，又托付说：‘我本来出身寒微，曾经蒙受李十八郎厚爱，心中常常感激思念。时间久了忧虑成病，自己知道不能医治了。以前托付你的事还请帮助，万一他到了这里，望能传达我含恨九泉、千古永别的遗憾。仍然恳求他留在这里，期望灵魂能在似有若无的境界中相会。’”章武于是请邻家妇人为他开门，叫仆从去买柴草和食物。刚要铺设被褥，忽然有个女子拿着扫帚，走出房间来扫地。邻家的妇人也不认识她。章武于是问仆从，回答说就是这房里的人。又逼问那个女子，她才慢慢地说：“王家亡妇感激你对她恩情深厚，将要来跟你相会，担心你害怕，所以让我来告诉一声。”章武点头说：“章武到这里来，正是为了这样。虽然阳世与阴间路道不同，人人都顾忌害怕，然而我们的思念之情到了这一步，也实在没有什么疑虑了。”说完，拿扫帚的女子就高兴地离去，在门前晃了晃，就不见了。
于是，章武备好食物，呼唤亡灵奠祭她。然后自己吃了东西，就睡觉了。到了二更天左右，放在床东南面的灯，忽然渐渐暗下来，这样重复了三次。章武心里清楚有变化，就让人把蜡烛移到背墙处，置于房间的东南角。马上又听见房间的北角窸窣有声，好像有人影缓缓而来。走了五六步，就可以分辨她的样子了。看她的衣服，就是主人的儿媳，跟从前看见的没有两样，只是举止有些飘浮急促，声调轻而清晰。章武下床，迎上去跟她抱拥拉手，如同活着的时候那样欢爱。王氏自己说：“自从到阴间以来，亲戚们都忘了，但思念你的那份心，仍如过去一样。”章武听了，跟她更加亲热，也不觉得有异常的地方。只是她数次叫人去看天上的启明星，如果出来了，就必须回去，不可以久祝每当欢爱有空暇时，就恳切地把邻家妇人杨氏托付章武，说：“不是这个人，谁能传达我在阴间的相思之恨呢？”
到了五更，有人来告诉可以回去了。王家儿媳哭着下了床，跟章武手挽手出了门，仰望银河，就悲伤怨恨地呜咽起来，又回到房里，从裙带上解下锦绣荷包，从荷包里取出一样东西送给章武。那东西是天青色的，质地坚硬细密，像是玉而又很凉，形状如同一片小叶子。章武不认识这东西。王氏说：“这就是所谓的‘靺鞨宝’，出于昆仑山的玄圃仙境。它也是不容易得来的。我最近去华山与玉京夫人游玩，看见它在那些宝玉装饰物之上，十分喜欢，问是什么，玉京夫人就取下来送给我，说：‘洞天中的那些神仙，每得这一宝物，都以此为荣。’因为郎君信奉道教，有精妙的学识，所以把它送给你，望能永久珍爱它，这不是人间能有的东西。”于是赠诗一首：银河已经向西天倾斜，神魂将要朝远方飞越，请郎回身再次拥抱我，遗恨终天而从此永别。
章武取出一根白玉宝簪来谢她，并回赠她一首诗：曾经以为被阴阳隔绝，怎会想到还有此佳期，难道能推辞次次离别，所叹不知你将往何方！
两人手拉手相对流泪很久。王氏又赠诗一首：昔日辞别盼再逢机会，如今一别永不能团圆，新的悲伤与旧的怨恨，千年万载封闭在黄泉。
章武再以诗回赠：
后会渺茫而无从约定，
种种憾恨已漫涌心间，
别去后难有行踪消息，
怎能够寄上我的思念？
两人依依不舍说了告别的话，王氏就退向西北角。走了几步，还回过头擦着眼泪说：“李郎不要忘记我，常想想我这九泉之下的人。”又哽咽着站在那里，看看天要亮了，赶快走到角落去，就再也不见了。空荡荡的房间显得既深又黑，寒灯半明半灭。章武便整理行装，从下邽县回到长安的武定堡。下邽县令和张元宗带着酒来设宴聚饮，酒喝得酣畅时，章武又怀念起王氏来了，就即兴赋诗：水不向西流淌月亮暂圆，令人在古城边惆怅不尽，明早别后路上何等萧条，谁知再度相逢又是何年？
吟诵完毕，便跟县令告别了。独自走了几里地，又自己朗诵诗句。
忽然听见空中有赞叹声，音调凄恻。再注意听，是王氏，她说：“阴阳有别，不能逾越划分的地区。今天在这里分别，再也不能相会了。知道你眷念我，所以冒着被阴司处罚的危险，远道来相送，千万自己保重！”
章武更加感激她。
回到长安后，与同奉道教的友人陇西的李助说起这事，他也被王氏的真诚感动，赋诗道：石沉于大海一片汪洋，飞剑别去后楚天悠长，重新会合永无这一天，离愁别绪竟布满夕阳。
等到章武在东平丞相府做事，因为空闲，就请玉工来看得到的那块“靺鞨宝”，玉工也不认识，不敢雕刻。后来奉命出使大梁，又请来玉工，大概能够分辨，于是根据它的形状，雕成檞树叶的样子。章武奉命上京都办事时，每次都把这东西藏在怀里。一次到市上东街去，偶然遇见一个外族的僧人，那人忽然靠近马叩头说：“先生怀中有宝玉，请求看一眼。”章武于是领他到僻静的地方，拿出来给他看。僧人把玩了一阵之后，说：“这是天上最好的宝物，不是人间能有的。”
后来章武来往于华州，常去看望杨六娘，至今都没有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