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爹的力道在长年的上堤和繁重的农活中给锻炼出来了,他一个人干活能顶两三个人。奶奶说,那个时候家里全靠二爹一个人撑着,如果没有二爹,我八成也跟前屋场的陈秀一样,守不住真寡。二爹不但能干活,而且还很会唱戏,无论什么戏,只要广播里播上四五遍,我二爹就能八九不离十地唱下来。村里后来把他选进了宣传队,但是二爹这个人台下唱得有板有眼,上了台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了。村里人说二爹就是卤豆腐,上不得席。但是二爹天生的喜剧表演才能却为人们所喜欢,他连跑个龙套也能逗翻全场,那个时候二爹的偶像是那个手拿拐杖动不动就将两脚摆成一条直线的卓别林。
二爹的一生有两个秘密,一个秘密是他对我母亲说的,二爹说他的心里曾经喜欢过一个姑娘。母亲问,是谁?二爹说,你妹妹。母亲问,你是说死了的慧兰?二爹说,是的。这是母亲没有想到的,母亲后来说给我听,我也没有想到。二爹说他曾经跟慧兰小姨搭过戏,《红灯记》中,慧兰小姨演的铁梅,他演的那个磨刀人。他在后台扮装的时候喊了声,磨剪子呢,戕菜刀。慧兰小姨一听就乐了,说,刚是谁叫的那一声。二爹说,我。慧兰小姨扭头一看,“扑哧”一声哈哈大笑,说,你哪像个磨刀的,你像个杀猪的。二爹那时刚上完定妆粉,脸上红不红白不白的,样子有点滑稽,后台哄堂大笑。我二爹起先很恼,可一看见我慧兰小姨手捧肚子笑得前俯后仰的样子,他也绷不住,跟着笑起来。二爹说,慧兰长得就像朵葵花,喜庆,看上一眼这心里就美滋滋的。那一晚,磨刀人把磨刀凳给背反了,一上场,就被眼尖的观众给发现了,底下的观众笑着往上扔鞋子。我二爹只得退回来,把道具颠了个头又重新上场,把台口前等待上场的慧兰小姨肚子都笑疼了。慧兰小姨在演《痛说革命家史》一折,唱“街市上乱纷纷,惦念爹爹心不安”这一句时,差点就笑了场。
戏演完后已是深夜了,一干演员各回各家。那天我母亲去干部对象家做客没参加演出,慧兰小姨是独自一人。她跟我二爹要同一截路。本来两人在药渣子路口那儿就要分手的,可是从不跟女人讲话的二爹那晚上突然开窍了,他跟在慧兰小姨后面将她送到了李家湾那个轰隆隆的凼口。慧兰小姨已经能看到家里燃着的煤油灯了,便不再让二爹送她。二爹就停止了脚步,看着慧兰小姨过了那个凼口。二爹唱了一句,一路上多保重山高水险,沿小巷过短桥僻静安全。
慧兰小姨隔着凼口说,喂,你的李玉和唱得真好听。
二爹说,他们说我是卤豆腐,上不得正席。
慧兰小姨说,卤豆腐上了席,那就是盘菜。
慧兰小姨还说,我就喜欢吃卤豆腐。说完咯咯咯地笑起来。
对岸上,我二爹也咯咯咯地笑起来。二爹对我母亲说,李家湾那地方是真不错,连月亮也比腰店子的好看。
从此我二爹在劳动之余就一个村一个村地到处去跑龙套,而且只在有慧兰小姨的戏里跑龙套,再小的龙套他也不推辞。龙套跑完了,他就给我慧兰小姨端茶缸子,茶缸子都是紧捂在棉袄里,怕凉了。队员们都打趣我慧兰小姨说,慧兰妹子还没红呢,就有跟包的了。
二爹说,怎么没红呢,再红就紫了。
愣是瞎子也看得出我二爹的那点心思,听二爹说慧兰小姨对他也挺好的,两人虽然没说破,但是如果发展下去,说破是早晚的事儿。母亲说,那你二爹不仅是我小叔子还是我小妹夫呢。我说,那你小叔子不光是我二爹还是我的小姨父呢。可是,慧兰小姨却死了,以连体投河的自杀方式死的。死讯传开后,说二爹一人躲在双堰子边的竹园里哭了一晚上。
后来媒人给二爹说了很多门亲,俱不合二爹的心。二爹说,整个乡里都有慧兰小姨的影子,搅得他五心不能安神。他去了潜江浩口镇的一个偏僻小村里,做了上门女婿。女方家庭十分贫寒,一家八个兄妹,七个女的一个男的,四个女儿俱已出嫁,留了三个在家里招赘,一个憨儿子长到二十岁还长年流着鼻涕。奶奶常为二爹叹息,说二爹千选万选,选个漏灯盏。
说奶奶曾还派了几个亲戚,带了麻绳,要把二爹绑回来。怎奈二爹态度很坚决,说一根草儿一颗露水,他有他自己的活法。穷日子里泡大的二爹,不怕吃苦,他在浩口包了三十多亩棉花田,每天起早贪黑的劳作。他的勤扒苦做,在当地赢得了极高的评价和威望。不到两年,他便将二妈家低矮的茅房,换成了两层高的小楼房。贺新房时,娘家人全都去了,很热闹,给爱排场的二爹挣足了面子,那边乡亲个个伸出拇指,对着娘家人夸二爹的本事大。这些话令二爹很受用。
老婆孩子热炕头,是那个时期二爹最向往的生活。可结婚六年了,二妈的肚子并没有鼓起来,这个事实一寸寸消磨了二爹对生活的信心,那种被他掖藏了很久的火暴脾气,开始一点点彰显出来。最后他一气之下,揣上两千块钱卷了张地图,开着手扶拖拉机沿着省道国道,到了广州,整整四年音不通信不闻。
第一次见到二爹是在我四岁那年。那时,二爹已经很有钱了。他在浩口老家盖房子,动用了我们村所有的泥瓦匠、木工和油漆工。那些村人回来后,在我们家里扯白,我奶奶给他们递烟。东君叔说,麦先婆,你怎么还抽君健的烟,赶紧换金白沙吧,芙蓉王也行,您就是一天抽它一条,祝二哥也供得起。他那房子您是没看见,快赶上慧玉妹子歌里唱的金銮殿了,地上嵌的水磨石,彩电、冰箱、洗衣机、落地电风扇、电话、热水器都是全的,床上铺盖色色新,廊檐铺的红地毯,进屋还要脱鞋呢。把我奶奶,也把我听得一愣一愣的。我为我有这么发财的二爹感到光荣。腰店子出个万元户都挂红花被乡政府用车接到县城去受表彰,可看看我二爹,冲着他那金銮殿,应该把他接到国务院去受表彰。
那天我正跟我的伙伴们玩我家门前的沙堆,忽然有个人从后面把我高高举起,我一看那人一头卷发,戴着墨镜,穿着花衣服,下身一条绑腿裤,跟书上画的拐小孩的坏人一个样,我一下子哭了。看见我哭,那人也高兴,还用胡碴扎我的脸,他说,莺妮子,叫二爹,我是二爹。哦,原来这就是我引以为荣的二爹呀,就这副德性,凶神恶煞的,我对这个二爹的好感顿时就没有了。任他好言好语,我也不肯亲近他。他恼了,甩了我一巴掌,随即又很后悔,想抱着我说几句安抚的好话,我却哭着逃开了。
晚上,二爹提出要我跟他睡一张床,我自是不肯,母亲给我说了差不多一箩筐的好话。母亲说,二爹没孩子,你跟他睡一晚上,一则为暖脚二也是暖他的心。我还是不依。小时候,一到冬天,我就开始走俏,父亲奶奶都争着要我跟他们睡。我白天是人见人愁的莺魔王,到了晚上却是人见人爱的火钵子。奶奶还说,孙女儿生下来就是专门给奶奶压脚的。我那时就知道了自己的市场价值,我说,我可不能白睡,我是要钱的,睡一觉两角钱。我那一句话把全家人气得哭笑不得。那一次,母亲说,你要是跟二爹睡,我明天给你五角钱。我这才勉强同意。可我跟二爹没睡上两个晚上,二爹就走了,走的时候,板着脸,红着眼,样子挺吓人。听说是向我父母谈起要把我过继给他做女儿,父母没同意,他生气了。
二爹在那次回潜江,经过沙市时,捡到一名刚满月的女婴,二爹如获至宝,抱回了家,取名天音。在天音妹妹养到六岁时,二妈却意外见喜,生了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弟,天麒。因了二爹能挣钱,虽是女婿但地位强势,天麒堂弟就跟了二爹的姓,姓祝。二爹四十岁上终于儿女双全了。
每年春节前后,二爹总要将堂妹堂弟和二妈带上来玩。二爹在沙市办了一个水磨石厂,每次回来都是车来车去。堂妹堂弟穿的都是皮衣皮裤,领子袖口一大圈的狐狸毛,那毛一根根挺立着,气势威武、咄咄逼人。二爹那时一副钱流的样子,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村里无论多老的长者,他也没有起码的礼貌,要么跟人家称兄道弟,要么直呼人家的名字,但因为打小就是这种脾气,村里人也大多不与他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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