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大火看着这四双鞋,忽然上前拉住奶奶的手说,能跟我一起走吗?
啊,这,我……奶奶脑子一片空白,这句话如同波涛一样在她心里上下翻腾。还没等奶奶回答。操场上便传来一阵嘈杂声,门外把风的次勋舅爷爷咳嗽了几声。麻大火敏捷地从长衫的袖筒里掏出一把枪来。
“搜,一个房一个房地给我搜,别让共贼跑了。”
奶奶惊道,是伯华大兄!
次勋舅爷爷进门将房门闩紧,急道,快从后窗跳出去。
话未说完,门就一脚被踢开了。伯华舅爷爷端着枪,门板一样立在大门口,继而,又门板一样地倒下了。
你!奶奶惊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怒气冲冲地瞪着麻大火,说,你竟然开枪了,他是我兄长啊。
次勋舅爷爷也愣住了。他无力地指着后窗挥了挥手,麻大火便纵身一跃跳了下去,然后便是几声枪响,直到麻大火跳上一棵构叶树从屋脊上翻过去了,次勋舅爷爷才跌坐在地上,抚着伯华舅爷爷的尸体痛哭起来。三天后,伯华舅爷爷下葬。奶奶将次勋舅爷爷拉向一边,从脖子上取下那把鲤鱼锁,说,把这个替我还给麻大火。
次勋舅爷爷说,各为其主,你不要放在心上,虽念及兄长情意,但更要深明大义。
奶奶说,你只要替我把这个还给他就可以了,我跟他之间再无其他,各为其主也罢,深明大义也罢,我跟他是真的没有可能了。
此后奶奶便大病一场,终日在床。急得一家人团团转,春林大爹一天要差人问上好几遍,特地送来白面和活鸡,吩咐,只要麦儿动口想吃了,赶紧地宰杀,吃完了再送。但是奶奶就是不想吃,每天就只喝些米汤,一天到晚昏迷着。医生请了好几个,药方子也更改了好几遍,却始终不见效。
春林大爹四处托人打听能干医生,有人说西南角腰店子的祝先生能干。春林大爹连夜赶到腰店子长街的药房,一副滑竿将爷爷抬到了奶奶跟前。
爷爷在奶奶的寸关脉上停顿了半炷香的时刻,便收了手。老外婆老外公和春林大爹急急地问,祝先生,姑娘得的什么病?
爷爷说,小姐没病。
春林大爹勃然大怒,说,胡说,没病能成这样?
爷爷说,请问大小姐芳龄几何?
老外公说,十七。
老外婆说,放屁,连闺女岁数都不知道,你这爹当得可真够格,麦儿十八了。
爷爷说,此女的病若论我来开方,只需两字即可。
春林大爹作了个揖,说,请教了。
爷爷用手指在手掌上比划了一番,说,出阁。
话音刚落,我爷爷的肩头就飞来一只绣花鞋。众人回过头去一看,只见床上的奶奶瞪着一双杏眼,双手捶着床板叫道,你们在哪儿找个野郎中,在这儿胡说八道。
春林大爹拈须一笑,转而对我爷爷作长揖,说,祝先生,请上厅用茶。然后又对老外婆说,大妹子,用我前儿给你们的明前茶泡。
此后,胡说八道的爷爷隔三差五就来给奶奶看病,奶奶却不配合,爷爷要拿脉,奶奶却将双手捂在被子里。爷爷说,望闻问切,我光望也能望出你的病。爷爷望着奶奶。奶奶刚开始还能以双目来对视,久之,便羞,只得乖乖伸出手腕。爷爷长者般的宽厚与仁爱令奶奶产生了一种依赖,她在他面前淘气撒泼倔强,爷爷就像宠女儿一般由着她,只哄她乖乖吃药就可。几服药下去,奶奶食欲好了许多,春林大爹送来的几只活鸡早已吃完,现在又在寻思想吃腊鹅,身体也逐渐丰腴,大小姐的臭脾气也开始一点点显露。
在奶奶吃药调养期间,一家人正在四处为奶奶选亲,春林大爹已经看中了沙道观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准备择日就来合八字。问奶奶,奶奶说,我的八字跟谁都合不上。然后又急慌慌地问两个姨奶奶,那个祝先生怎么还不来?你们出门去迎迎。
明显看着奶奶的病大好了,家里人说祝先生可不必来了。可次日奶奶就突然起不了床了,祝先生一来,病又逐渐好了。老外婆多精明的人,她赶紧去请了春林大爹来拿主意,叫沙道观那边的赶紧放定。但奶奶却不依。老外婆说,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你想咋地。奶奶说,反正我不去沙道观。
老外婆说,那你想去哪儿?
奶奶哑口无言。
老外婆说,我倒是知道你想去哪儿?但是你休想。你也不想想,人家大你多少岁?十七岁啊。
奶奶说,十七岁怎么啦?爹爹大姨娘不也是十七岁吗?
老外婆说,放肆,沙道观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已经放定了,板上钉钉了。
春林大爹也极力阻止,说,人祝先生不光年龄大,人之前有妻房,还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比你小不了几岁,你一黄花闺女去给人续弦,多不好听。
奶奶说,又不是给人做小,有什么不好听的。这比跟土匪好多了。
春林大爹一巴掌拍在八仙桌上,怒道,不像话,你要是敢去腰店子,休想得到半根毫毛的嫁妆,你要去就赤条条一个人去。
一个人去就一个人去,在一个月明之夜,奶奶提着一个蓝花包袱,偷偷跑到了腰店子敲开了药房的门。从此奶奶就成了腰店子人的先生娘子。
后来我才听说,爷爷给奶奶在雷家开的最后一个药方是首诗,“雷鸣惊天地,明珠万里光。翠玉藏碧色,好事邀我商。”此诗在当时正读中文系的我来说不见得有多高明,只是费了番心思藏了头,奶奶臣服在了这用心良苦的“雷明翠好”四个字上。因了这诗,使我感受到了爷爷跟奶奶之间的情爱,他们的婚姻在那个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闭塞乡里显得熠熠生辉。
十一
我出生于八十年代头的春天里,那时农村已经开始分田到户了。我是分完田后生的。母亲总说我是吃他们口粮长大的多余孩子。一出生,就没给我派田地,这令儿时的我有些抬不起头来,觉得活着就是在占人家的便宜。我问过母亲,我说,分田地的时候,你怀着我呢,肚子那么大,怎么没想到跟我分田地呢?母亲说,还分田地,没把你引产引掉就算对得起你了,为生你,把我们家都罚穷了。这更加令我气短,我说,你都怀上我了,还要把我引掉,怀上我了,还不跟我分田地,我在你肚子里就不是人吗?母亲说,政策来了就是这样子的。我还追问母亲,母亲被问得不耐烦了,说,你长嘴了,你自己去问东平大伯,问他怎么不给你分田的?东平大伯是我们村的村长,他有一脸麻子,我很怵他,自然不敢去问了。
小时候家里穷,当然,现在也很穷。以前家里还是土砖房的时候,堂屋与伙房中间有道腰墙,是用竹枝编扎的,我们管那道墙叫壁夹墙。每逢过年时,壁夹墙就会糊一层新的报纸或是年画上去。一般糊的都是父亲积攒的《人民画报》,那上面啥都有,有《西游记》连环画、有《红楼梦》里的画像。我每天搭个凳子上上下下地找画儿看,我从那道墙上知道了有个叫厦门的地方,那里渔家女子都戴着尖尖的斗笠穿蓝布白花小褂;知道土家族的服装叫西兰卡普,他们喜欢跳摆手舞;还知道中国黑龙江有种鱼叫大马哈鱼,那些堆积如山的金灿灿的鱼籽令我直咽口水,想象着要是下炉子,咂,该是多美味啊……后来上小学,学到一个成语叫家徒四壁,不知怎的,我的脑海里就闪现出这道壁夹墙来。
父亲是村小学的校长,他的衣服口袋里总是插着几支钢笔,他还是村里唯一穿皮鞋的人,每天出门前都用鞋油刷子把皮鞋刷得铮铮亮,而且天天都穿袜子,灰的、黑的、酱色的。我很喜欢父亲的讲究,逢到走亲戚或是到人多的地方,我就会挣脱母亲的手跑去让父亲牵着,我觉得父亲比村里其他人要高级。母亲说我是势利眼的麻雀,打小就知道往高枝上飞。
每到过年,我们家总是最先请裁缝,父亲与奶奶年年都是从里到外一身新。奶奶总说她做衣服是为了装老。装老就是死后要穿的衣服。母亲烦不过,说,年年预备死,年年又不死,不是瞎糟蹋钱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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