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妈妈从小嗓门就亮啊,每天她唱着山歌去学堂,直唱得老大爷放下了他的大烟袋,直唱得小伙子更加思念他姑娘,直唱得老大娘放下针线听一段,直唱得大姑娘眼泪汪汪啊忘记了洗衣裳。”长大后,每次听庞龙唱这首歌的时候,在异乡的我就会想起我的母亲,想起我母亲给我唱的《张百春拜年》、《刘全进瓜》和《林英出嫁》,坐在母亲的膝头听母亲唱歌是我从小就觉得最甜蜜最快乐的事。
母亲有副好嗓子,高亢、亮丽、干净又水润,听村里人说母亲唱的三棒鼓和丧鼓那叫一个好听,听上一段可以三天不用吃饭,这么多年了,还令村里人牵肠挂肚地欠着。那时村里老了人,活着的就偷着乐,像过年等团圆饭一样在伴夜那晚上等着我母亲的丧鼓。听说母亲唱丧鼓,丧棚里经常是围挤得水都泼不进去,有几次说连棚子都给撑塌了。但是我没有见识过母亲在丧事上唱丧鼓的热闹场面,因为母亲唱丧鼓遭到了奶奶极大的反对,她觉得母亲的这种行为是在给祝家丢脸,这跟戏子没有区别。奶奶生平最恨的就是戏子,她不止一次地对我们感叹,她的爹就是被戏子给毁了,好端端的家也是败在戏子的手里。那个戏子长什么样我奶奶从未见过,她的爹种鸦片换来的钱全搭在了戏子的身上,却也没听说那个戏子红成什么样。奶奶说,银钱成堆都捧不红的戏子叫他妈的什么戏子。为了阻止母亲唱丧鼓,奶奶曾经将唱完丧鼓回家的母亲关在门外,不让进屋;还曾亲自到过李家湾将母亲唱丧鼓一事投了外公外婆,说什么门等的人家,教出如此的姑娘;还曾拿着襁褓中的哥哥威胁母亲,若再唱,她就带着哥哥去跳药铺堰。唱丧鼓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闹得后来村里老了人再也无人敢上门请母亲去唱丧鼓了,母亲的丧鼓就此偃旗息鼓。只偶尔在年终腊尾与邻人一起做针线时哼上几段解解众乡亲和自己的馋。当母亲的丧鼓下架后,村里的方斌道士便突然火了起来,以前的丧事上,活的人都围拢在母亲周围,只有他一个人在灵堂里对着死者哼啊唱的,声音小不说,似乎连词也没有。但没有了母亲的丧鼓打对台后,他连唱带跳的《开咽喉》开始受到村里人的追捧。
儿时跟母亲一道去埠头清洗衣服,就着棒头捶打石板的“嘟嘟”声,母亲就会忍不住唱起来,“隔山隔岭隔道岩呢,那边的山歌就唱起来咯,你唱的歌儿不如我,我唱的歌儿用船拖……”母亲唱得很投入,等她把衣服清洗完,从埠头抱起我时,才看见堰边已站满了几大圈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连狗都挤在人群里钻进钻出。这样的场面使母亲有种兴奋,也有些羞涩,笑哈哈地说,我怕莺妮子玩水掉下去了,我才唱的,只有我唱,她才乖一些。但是岸上的人却不给母亲让路,他们扯下母亲手里的洗衣桶,把我也从母亲怀里硬要过来,拦住母亲非要唱一段才肯放手。于是我母亲只得依了,唱了段《怀胎歌》:
怀胎的正月正,
奴家不知音,
水上的浮萍没安根。
怀胎的二月过,
新接的媳妇脸皮薄。
怀胎的三月三,
茶水都不沾,
一心只想红罗帐里玩。
怀胎的四月八,
拜上爹和妈,
多喂鸡子少喂鸭。
怀胎的五月五,
实在怀得苦,
一心只想麦子熟。
……
一段唱完不算完又得来一段,直到奶奶的骂声从竹林的夹道里传来,众人才挤眉弄眼地离开,他们用手指着远处的奶奶,然后在母亲面前做出“打、踩、捶、拍”的姿势,替母亲发泄对奶奶的不满。奶奶粗声武气地在村中心叫骂,说,家里一摊子事呢,猪饿得跳墙,锅里碗也没洗,园子里几根辣椒苗干得叶子都黄了,不说浇瓢水,就在药铺堰唱了一早上,窝心不窝心。
众人腆着笑脸跟奶奶解释,麦先婆,是我们缠着慧玉姐唱的,您这样骂,我们脸上挂不住呢。也有些人故作恶相,说,猪饿了,您没长手,猪食缸就在旁边,锅里的碗又不是慧玉姐一个人吃的,您洗了手会长痔疮?什么事都指着慧玉姐,腰店子的媳妇只她做得最窝囊,我们看不下去了。
这话气得奶奶头上冒火星子,随手捡起一个土疙瘩向人群里砸来,众人便哄笑着走开了,都说奶奶混账,不讲道理。
二爹回来后,母亲的日子就会宽展许多,起码在唱歌上不会遭到奶奶的阻止。因为母亲跟二爹就是一台戏。二爹年轻时也曾在公社宣传队干过,舞台上的二爹通常都是反面角色,还是个跑龙套的。演《红灯记》,二爹就是那日寇宪兵队的伍长;演《沙家浜》,二爹就是那个草包司令胡传魁;演《智取威虎山》,二爹就是奶头山匪首许大马棒的联络副官滦平。二爹那张脸只要一扮上,一出正剧就会成为喜剧,本来在台下走得好好的,一上台就连路也不会走了,经常是左手连着左脚,右手连着右脚,顺边出的场。二爹在宣传队待的时间不长,但是他却从此成了热衷文艺的积极分子。每次二爹回来,就会缠上母亲跟他一道演戏,他让母亲唱阿庆嫂,他一人分演刁德一和胡传魁,只要叔嫂俩一开腔,“呼啦”一下,我家的堂屋便陡然黑半截,前门后门围得都是人,连猪也跟着起哄。
奶奶是有些惧怕二爹的。二爹的脾气暴躁,扫了他的兴,他会把锅给你端掉。他是那种马面无情、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主儿。他从未正经叫奶奶一声妈,都是跟着旁的人叫她麦婶娘或者麦先婆,奶奶还不得不答应。
我不太喜欢二爹,因了他那副凶神恶煞的雷公脸,看了就让人畏惧,还有他自然卷的头发和他的大嗓门,一讲话,震得你耳膜麻炸炸的。他总喜欢穿鲜艳的花衣服,出门时不管有没有太阳,鼻梁上总架着副蛤蟆镜。奶奶总骂二爹是土匪,我便也觉得土匪应该就是这副模样。
二爹喜欢的也是母亲的丧鼓,每次回来都要听上一段。在自个家里唱丧鼓,奶奶自然是不高兴的,说,永高,你不要太出格。
二爹说,乱进乱出,百无禁忌。
奶奶说,再怎么百无禁忌,我还是在乎的,兆头不好,家门不兴。
二爹脸一垮说,嫂子要是一唱你就死了,那家里只怕早兴旺了。一句话哽得奶奶上气不能接下气。母亲便说,在家里唱实在不像话,在稻场上唱吧。这样既不扫二爹的兴也避开了奶奶的忌讳。
听说母亲唱丧鼓,邻居们都回家搬凳子去了,一把蒲扇一杯茶一张矮凳,有的人家连竹床都抬了来,拖家带口地来抢离母亲最近的位置。母亲还在屋里喝茶润嗓,她的鼓架子就已被人抬出来了,人群将母亲围在稻场中间。二爹将门灯拉燃,被夜色吞噬的稻场在昏黄灯光的晕染中呈现一种温暖、活泼的质感。母亲的鼓槌往鼓上一落,闹哄哄的稻场即刻静透。母亲唱的是《韩湘子渡妻》。
经书玉点墨,制鼓巧作歌;
大唐天子坐山河,君安民又乐!
风调又雨顺,文武保乾坤;
书表朝中一大臣,忠良正直人。
有一老韩相,身居在朝廊。
娶妻张氏女贤良,夫妻俩多欢畅!
二老年高迈,膝下无后代;
夫妻行善又吃斋,烧香把佛拜。
惊动张玉帝,灵霄传旨意;
白鹤领旨飞得急,落在天河里。
天空闪一翅,凡间误一世——
白鹤领了王母旨,急忙下瑶池。
白鹤下凡尘,脱胎在韩门;
取名湘子多沉稳,命中犯勾藤。
三岁亡了父,七岁母亡故,
过继年迈张玉叔,当作撑天柱。
二老喜欢心,请师习五经,
惊动钟离吕洞宾,带他去修行。
前有一高山,后有一茅庵;
张千李万来陪伴,走漏巧机关。
……
丧鼓唱下地,东方都已经发白了,众人如吸了鸦片一样心满意足地散去。似乎刚睡着,迷迷瞪瞪中,一阵鞭炮声便在我家窗户口炸响了,接着听到哭声,我苦命的大姐,你怎的福薄命浅。母亲开门一看,原来是远在天山桥的大姨奶奶带着她的子女在门口哭。母亲问,姨妈,您这是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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